广州的夏夜闷热得令人窒息,连咸腥的江风都裹挟着黏腻的水汽。海军第5舰队派遣舰队指挥部内,小林太郎少将伫立在敞开的窗前,指间夹着一封几经辗转才送到他手中的家书。信纸早已被汗水浸得发软,墨迹在潮气中微微晕开,像极了妻子写信时落下的泪痕。
窗外,珠江水面泛着幽暗的粼光,帝国军舰漆黑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这座千年古城。他胸前的勋章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笔挺的白色海军制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唯有鬓角新添的霜色泄露了这位帝国将领此刻内心的波澜。
他握着信纸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他不敢相信如此荒唐且泯灭人性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在他的记忆里——那个风光霁月,既有习武之人的英气,又不失文士的儒雅,从来都是恪守礼仪不失世家子弟矜贵的侄子就这么没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侄子和自己女儿的丈夫两个人死在同一场战斗中,还是相互之间互为敌对的情形下双双阵亡。
小林少将闭了闭眼睛。他虽然从未见过女儿执意要嫁的那个中国青年,但从妻子寄来的书信描述中,他早就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应当是剑眉星目,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带着军人的英气。妻子在信中说过那个中国青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这样一个本该在学校里面教书育人的年轻人,却心怀家国天下只为了改变这腐朽吃人的社会而毅然决然地投笔从戎,为了那看不清的未来和自己心中的理想信仰而战斗和努力。
咸涩的江风突然变得刺眼,少将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他想起侄子最后一次休假时,那个总是把军装穿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是如何站在庭院里为他演示新学的剑道招式。月光下,年轻人的身影利落如竹,刀锋划破空气的声响清脆得仿佛还在耳边。
而现在,他们都永远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指挥部里的电扇徒劳地转动着,将家书的一角轻轻掀起。小林少将凝视着珠江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月光无声地漫过窗棂,在将官刀鞘上投下一道冷清的影子。
"阁下,有您的私人信件。"副官轻叩门扉,递上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小林少将转身走到桌边将家书放下后,伸手接过信封,随后挥手示意副官退下。他皱眉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让他瞳孔微缩——这是他的好友中村写来的,中村也是自己侄子所在师团的师团长,现在华北方面军任职。
信纸从他指间滑落,纸上的内容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才稳住身体。他握紧拳头狠狠捶打了几下桌子后猛地拉开抽屉,愣愣看着抽屉里面的手枪。时间过了不知多久,他又将抽屉合上,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打了出去。
与此同时,华北平原的夜色浓稠如墨,月光将青石板路染成银灰色。惠子和苏云手拉手在小巷狂奔,身后军靴踏碎麦秆的声响与军犬的狂吠越来越近。惠子脸色惨白,冷汗浸透衣衫,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指甲深深掐进苏云的手腕。“再坚持一下,转过街角……”苏云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像一根坚韧的线,系住惠子即将涣散的意识。
一声枪响划破寂静,两人猛地撞在砖墙上。粗糙墙面磨破苏云的手臂,她却顾不上疼痛,死死捂住惠子的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扇斑驳木门“吱呀”开启,门缝里漏出的昏黄烛光,如同暗夜中的希望。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她们,随后伸出布满青筋的手,急促地招手。苏云半拖半抱带着惠子冲过去,被一股力量拽入门内,木门迅速闭合,隔绝了外面的危险。
当晨光再次洒向大地,城门口的惠子和苏云已是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汉奸的辱骂与踹打没能阻挡她们,两人跌跌撞撞出了城,继续在寒风中艰难前行。出城第三日,破庙中遭遇溃兵,危急时刻,惠子用香炉反击,与苏云逃入茫茫雪原。
此后的日子,凛冽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她们。惠子将发霉的玉米饼掰开,两人冻得发紫的手掌布满冻疮。“过了这座山就是泾县。”惠子望着远处山峦,眼神坚定。犬吠声突然响起,伪军的手电筒光柱扫来。惠子和苏云躲进沟壑,积雪灌进脖颈。在这生死关头,惠子摸出怀中冻硬的野兔,朝远处山坡扔去。枪声响起,她们趁机贴着沟底匍匐后退,直到犬吠消失在风里。
终于,皖南山区那熟悉的竹篱笆映入惠子和苏云的眼帘。他们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瘫倒在地。“老乡!”一名背着汉阳造的哨兵迅速跑来,他臂章上那醒目的“N4A”字样,在阳光下闪耀着希望的光芒。惠子只觉喉咙发紧,泪水夺眶而出。此时,山坳里传来的军号声,恰似胜利的凯歌,在晨雾中久久回荡,慰藉着他们历经磨难的心灵。
惠子颤抖着双手,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她冻僵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费了好大劲才将油纸解开。展现在哨兵眼前的,是一本泛黄的连队花名册和上级任命书。纸张的边缘已磨损得不成样子,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我们是一支队三连的战士,前段时间跟着大部队转进皖南根据地,结果在半道遭遇鬼子部队,和大部队走散了……”惠子声音哽咽,回想起这些艰难经历,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哨兵见状,赶忙搀扶起惠子和苏云,声音中满是激动:“同志!可算找到你们了!我这就带你们去见陈司令员!”
惠子紧紧攥着花名册,在哨兵的引领下,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最终来到指挥部。屋内,当惠子和苏云被扶进指挥部时,陈司令员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地图。他转身时,木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袖口磨损的军装下摆还沾着皖南的红土,那是艰苦战斗留下的痕迹。
“报告司令员!这两位是一团二营三连的同志!”哨兵高声汇报,声音在指挥部内格外响亮。
陈司令员快步上前,目光灼灼:“三连的?三连还有没牺牲的同志?”他的嗓音低沉而急切,对三连战士的安危极为关切。
惠子强忍泪水,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司令员,我是一支队三连战士林墩子,这位是苏长官。我们连队于九月份在黄龙寨兵营为了掩护当地镇上逃难的老百姓,被鬼子包围。连长和指导员……”她喉头滚动,艰难地继续说道,“他们牺牲前,把花名册和任命书交给了我们,嘱咐我们一定要带回根据地向首长复命。”
陈司令员接过油纸包裹的文件,指尖微微发颤。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三连战士们英勇奋战的身影,沉默了良久。
“三连……九月份的时候第三战区顾长官告知我军,三连的战士全部牺牲……我们一直以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情绪,“你们是怎么突围的?还有其他人吗?”
惠子轻轻摇头:“当时我们和大部队失散后,一直在山里辗转。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些当时溃败的国军,战斗太激烈了。同志们都牺牲了,只剩下我、苏长官还有猴子,但我们和猴子走散了,不知道他现在……”
“是你们连那个司号员?”陈司令员眉头一展,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在十月份被根据地哨兵发现的,现在在后方养伤。”他拍了拍惠子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胜利!三连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我们迟早跟鬼子算清楚!”
惠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滚落。陈司令员示意警卫员安排她们休息,随后转身对参谋道:“立刻整理三连的名册,上报军部。这些同志,都是英雄!”
屋外,山风呼啸,仿佛在为牺牲的战士们呜咽,又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复仇怒吼。
当猴子得知惠子和苏长官回到了根据地,他满心欢喜地前来探望。可此刻,他却站在屋子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争执声,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进去。屋内,陈军长以及副军长和陈司令员正激烈地争执。一旁,惠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宋指导员的遗物,暗自垂泪。苏云则欲言又止,静静地杵立在一边,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绪。
猴子的手指刚触到门板,就听见项副军长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这是原则问题!国共合作宣言墨迹未干,你们就要往友军安插钉子?”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慌忙闪到廊柱后,看见项副军长攥着军帽,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马靴在青石板上踏出一串串火星子,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
屋内传来茶碗轻叩桌面的脆响。陈司令员的声音像浸了皖南的晨雾,带着一丝深沉:“苏云同志在国军潜伏,比在根据地更能发挥作用。顾墨三要人,我们就给个‘逃兵’——只要陈辞修三天后来视察时,看到他的得力干将还好好待在第三战区。”
猴子贴着潮湿的砖墙,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晨露顺着瓦当滴在脖颈里,激得他猛地想起当初指导员对他们说过的话,那是关于团结和使命的教诲。他忘不了袁连长和战友们牺牲时,还一直嘱咐着他们“我们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我同意仲弘同志的意见。”叶军长的声音带着瓷都特有的温润,沉稳而坚定,“不过陈辞修的视察专列两天后抵徽州。小苏同志,你恐怕明天就该动身了。”
猴子差点咬到舌头。他盯着自己沾着红泥的草鞋,满心的震惊与不舍。忽然,他听见惠子带着哭腔的嗓音:“苏姐真要回去?那些人要是发现你加入过新四军……”话尾化作一阵压抑的抽泣,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默默舔舐伤口。
“小墩子,你看这个。”布料摩擦声里,苏云的声音清冷如刃,“这是当初我离开前陈长官给我的,这瓶子里面藏着***。真要暴露了……”话音突然压低,猴子把耳朵贴紧门缝,却只听见山风卷着零星的词句,“……电台呼号……药水书写……”
陈司令员和叶军长又说了些什么后,陈司令员突然提高嗓门:“警卫员!去炊事班要两碗姜汤来!”猴子慌忙后退,后腰撞上竹篾编的簸箕,晒干的野山椒洒了一地,发出簌簌的声响。门咣当一声打开,陈司令员和叶军长站在逆光里,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小鬼头听够没有?”司令员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进去看看她们吧!她们很担心你。”
屋里飘着艾草熏烟的味道,带着一丝温暖与慰藉。进屋后,猴子看见惠子坐在竹床边,怀里紧紧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眼角还挂着泪珠。苏云正在系国军制服的铜纽扣,领章上的三颗三角星擦得锃亮,散发着冷冽的光。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鼻音冲着惠子责问道:“你为啥说谎?袁连长他们不是……”
苏云打断他的话,神色严肃地说道:“袁连长他们是英雄,英雄身上不该有污点。他们就像袁连长和那些牺牲弟兄们身上的泥点子,要学会忘却。记住猴子,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太清醒,也不要太迷糊,有些事情该坚持就要坚持,该舍弃就舍弃掉吧!”这话她似乎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眼神中透着决绝。猴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多年以后,晚年的猴子无比庆幸当初苏云给他说的这些话,让他在那些复杂的历史洪流中,得以避开诸多磋磨。
苏云拉过惠子和猴子的手,就像当初宋指导员牺牲时那样。他们三个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苏云坚定地说道:“记住,我们不是替自己而活,我们是替死去的弟兄们而活。我们所做所为,都是代表着他们。”暮色漫进屋内,将他们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象征着他们坚定的信念和无尽的传承。
竖日清晨,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陈司令员摘下自己的羊毛围巾,扔给苏云:“从后山走,交通站的同志在青龙潭边等你。”苏云转头看向猴子和惠子时,眼神变得凝重,“下次见面,可能要等到南京城头插红旗那天。”
太阳光逐渐从云层中洒下一片金黄。猴子蹲在崖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匹白马驮着苏云消失在视线中。惠子站在他身后,把花名册捂在胸口,仿佛在守护着一份无比珍贵的信仰。苏云离开后,上级经过综合考虑,让惠子和猴子重新组建新三连,并且分给了他们一批新兵。此时的惠子已经改名为林惠,成为新三连的指导员。而猴子成为了新三连的连长,也改名为林得胜。他的姓氏取自林老爹的姓,他说自己答应过连长他们要照顾好惠子,今后就是惠子的兄弟,所以要姓林。“得胜”是惠子帮他取的,代表旗开得胜之意,饱含着对未来战斗胜利的美好期许。当来找惠子的蒋曼听到惠子给猴子取的这个名字,一口水差点喷到惠子的脸上,又惊又喜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霜花凝结的枯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惠子踩着结满白霜的山路往营部走。当她路过林得胜他们训练的山坳时,一声声充满力量与斗志的“杀”声如惊雷般在山间回荡。林得胜紧攥竹条,在队列间来回踱步,草鞋碾过霜草,发出细碎的声响。新兵二牛突刺时脚步不稳,一个趔趄,竹条瞬间如毒蛇般抽在他小腿肚上,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训练场上的紧张氛围。
“腿肚子灌铅了?”林得胜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严厉中又暗含期许,“当年池排长说——”
“林连长!我有话和你说。”惠子正好看到林得胜抽打新兵的一幕,她的声音从土坡上直直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得胜梗着脖子,并未回头,竹条尖戳着二牛的枪托,继续大声喊道:“手臂打直!小鬼子刺刀可不管你是新兵蛋子!”新兵们紧绷的后背渗出冷汗,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白雾,整个训练场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傍晚,连部里弥漫着艾草的烟味,古朴而宁静。惠子将搪瓷缸重重地顿在桌上,油灯里的火苗被震得直跳:“你学谁不好,非学池排长?知道今早多少人找我告状?”
“当年咱不都这么练出来的?”林得胜摩挲着竹条上的毛刺,语气里满是倔强,“袁连长和我说过……”
惠子从怀中掏出一本沾满血迹的花名册,猛地展开拍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牺牲名单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血光,无声地诉说着过去战斗的惨烈。“你看看这些名字!要是他们还活着,会由着你糟践阶级弟兄?”她冲着林得胜怒吼道。连部其他干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身子猛地一颤,自新连队建立,惠子接管部队以来,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个挺着大肚子的指导员发如此大的火。
林得胜只感觉脊梁骨上仿佛有蚂蚁在爬,浑身不自在。他态度强硬,声音却带着哽咽,反驳道:“那你说咋办?前几天反扫荡,新兵二蛋就因为不会匍匐前进,被鬼子机枪……”
惠子看着他这副模样,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战士们好,可是训练是讲究方式方法的。我们是党的队伍,不是旧军阀,也不是帝国主义军队,我们是人民的队伍。在我们的队伍里,人人平等,不允许有打骂战士的行为。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和连长一起对战士们进行系统化军事训练。我以前在苏联上过一段时间军校,还是知道一些军事训练方法的。”
油灯在午夜第三次爆出灯花,惠子终于放下钢笔。泛黄的毛边纸上,钢笔字迹洇着墨痕,俄文与日文注释像候鸟迁徙的轨迹交错其间,记录着她对军事训练方法的深入思考。她的思绪不禁飘回莫斯科郊外的雪原,留着大胡子的红军教官曾用马鞭在冻土上划出进攻路线:“战术是活的,要像山泉那样顺着地势走。”
“报告指导员!”炊事班长老周端着陶罐走进来,枸杞红枣的甜香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意,“给肚里的娃娃补补。”他瞥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图示,混着日文和俄文注释的汉字像跳动的火苗,闪耀着知识的光芒。
新训练开始的第一天,训练场东头突然喧闹起来。二牛举着木枪追打逃窜的活鸡——这是惠子设计的“移动靶训练”,充满了创新与趣味。林得胜黑着脸正要发作,却见惠子掏出口琴,吹奏起《游击队之歌》。轻快的旋律响起,鸡群随着旋律扑腾,新兵们大笑着围追堵截,在欢乐的氛围中不知不觉练熟了迂回包抄的战术动作。
暮色中,林得胜蹲在溪边磨刺刀。远处传来识字班的歌声:“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他望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新兵们不知何时已学会利用岩石作掩体,他们的进步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慰。溪水将断续的音符送到耳边:“……官兵友爱……胜似亲兄弟……”
“连长!”二牛抱着捆野栗子跑来,裤腿上的活结在风里飘荡,显得十分活泼,“俺娘捎的,给指导员补身子。”少年脸颊泛着健康的光泽,早不是月前那个哭着想家的豆腐郎,已然成长为一名坚毅的战士。
惠子的孕肚越来越大,行动愈发不便。她扶着腰给木枪编号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得胜把磨得发亮的刺刀轻轻放在桌上,刀柄缠着崭新的白布条——正是她教战士们包扎伤口用的绷带,这一细节无声地体现着战友间的关怀。
“明天练拼刺。”林得胜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期待,“按你画的那个……那个人体解剖图来。”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两人中间,墙上并排的影子仿佛又回到那个握紧双手的黄昏,充满了力量与温暖。
很快,开春的反扫荡战役打响,新三连奉命阻击鬼子运输队。当二牛所在的战斗小组用“三三制”突袭撕开防线时,林得胜忽然想起那个伏案疾书的深夜——此刻在硝烟中绽放的智慧之花,早在三个月前就埋下了种子。
打扫战场时,王铁柱从鬼子少佐尸体上摸出支派克金笔,兴奋不已。惠子用这支笔在方案扉页添了行小字:“一切战术的核心,在于唤醒沉睡的星火。”
重庆的晨雾像浸透水汽的棉絮,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山城。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细碎的光斑洒在罗马柱与红木地板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苏云笔直地站在陈辞修身侧,军装领口的铜扣硌得锁骨生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香槟杯上的葡萄藤浮雕,耳边是陈辞修与美国大使用流利英文讨论战事的声音。
三个月前,她满怀期待地随陈辞修视察第三战区,本以为能留在前线浴血奋战,却被他一道命令带回了重庆。此刻,她的目光掠过陈辞修肩章上那颗闪耀的将星,落在不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金发女记者身上。女记者踩着细高跟,胸前的徕卡相机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是随时准备捕捉重要画面。
“陈将军,能否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女记者的声音带着美国南方特有的卷舌音,却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她的蓝眼睛在灯光下闪烁,透着一股执着与探寻的意味。
陈辞修端着威士忌的手微微一顿。苏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随后又迅速恢复成外交场合特有的温和笑意。“这位是...”
“美联社驻华记者南希・约翰逊。”女记者利落地翻开皮质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方悬停,仿佛随时准备记录重要话语,“想请您谈谈当前抗战局势。美国民众很关心中国战场的情况。”
陈辞修微微颔首,示意苏云记录。苏云从军装口袋里取出钢笔,在掌心大小的记事本上工整地写下日期。宴会厅里雪茄烟味浓重,混着南希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自武汉会战后,日军攻势已显疲态。”陈辞修用英语沉稳地回答,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水晶杯,“我军在第三、第九战区实施弹性防御,消耗敌军有生力量...”
南希快速记录着,突然笔尖一顿,声音变得哽咽:“我丈夫的妹妹和妹夫去年调往第三战区换防,却在九月份...”她的睫毛膏被泪水晕染开,眼眶泛红,“他们被日军误认为是贵军前线主力部队。”
苏云感觉后槽牙不受控地发颤。九月,正是三连在黄龙寨与日军殊死搏斗的日子。她的手死死捏紧钢笔,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听着陈辞修用官腔敷衍:“战时人员流动频繁,贵方不如向重庆民政局......”
“可据我所知他们去年牺牲在离第三战区占领区不远的地方,而且他们当时有向第三战区求援但遭到了拒绝,不仅如此日军那边曾拦截过关于让他们所在部队在没有任何补给和支援的情况下再三去执行一些根本就无法完成的任务。那些任务一直让日军以为他们是第三战区前线主力部队,可他们所在的部队只是一个连。”南希突然情绪激动地质问道。她的话音落下,宴会厅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邻桌碰翻的香槟在波斯地毯上洇出大片酒渍,仿佛是无声的控诉。
宴会厅的管弦乐突然走了调,气氛愈发紧张。陈辞修无名指上的戒指磕碰杯壁,发出清越的颤音:"南希女士,战时情报难免..."
"日军战报记载他们围攻了三天。"南希的指甲深深掐进笔记本皮质封面,"为什么第三战区明明可以派人支援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不派人支援?我听说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新四军的连队。"她的声音像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周围几个武官已经停下交谈,投来关注的目光。
苏云的钢笔尖戳破了记事本纸页,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长官给他们的回电内容。对啊!他们当时最后一战的地方离国统区和新四军那么近,只要第三战区如实告知新四军他们的真实情况,哪怕国军无法增援,新四军也能及时赶过去支援。一个令她不敢相信的真相在心中逐渐成形,让她瞬间感到气血上涌,浑身发冷。
"您妹夫确实是我旧部。"陈辞修突然改用中文,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但当时敌我战事进行胶着,出现无法增援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当侍应生碰倒香槟塔时,琥珀色的酒液在苏云眼中化作黄龙寨山谷里蜿蜒的血溪,那是她永远无法忘却的惨烈记忆。南希突然按住苏云记录的手腕:"您当时在前线,见过这支队伍对吗?我的妹妹她还怀着身孕呢!"她的掌心残留着采访伤员时沾到的碘酒痕迹,刺鼻的气味刺得苏云眼眶发疼。远处陈辞修正对侍卫长比了个手势——那是他们处理棘手问题时惯用的暗号。
他转向苏云的眼神像淬了冰,苏云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水晶杯的雕花纹路。“这个......”他喉结滚动两下,“需要核查档案,苏参谋,你和这位记者小姐沟通,负责跟进此事。”
深夜,档案室里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苏云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仔细翻找。泛黄的文件在她指尖划过,终于,一个令她震惊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当晨光刺破山城的雾霭时,苏云敲响南希下榻的酒店房门。
女记者打开门,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期待:“苏参谋,怎么样?有我妹妹的消息了吗?”苏云跟着她走进房间,思索再三,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轻声问道:“你口中的妹妹是不是她?”照片上,惠子和宋指导员面带微笑,这张照片是当年在汉口新四军整合时拍的合照。
南希看着照片,激动得声音发颤:“对,是的。有她的消息了吗?她还好吗?”
苏云深吸一口气,说道:“她在皖南根据地,只不过她怀着身孕,目前大着肚子在前线恐怕.......”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南希着急打断:“不对,当初她在南京医生诊断时的日期算来,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预产期了。”苏云听了这话猛地睁大眼睛,心中满是震惊。当初惠子怀着身孕找到他们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加上战斗和急行军,孕肚没有正常孕妇那么大,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后来与他们重逢后才怀上孩子的,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