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皆沙尘滚滚,此时日头也已半隐天边,天空中晕开一片妖冶的晚霞,竟给奔跑的众人脸上都照出了一片淡淡的桃红。
子明顾不得留意这瑰丽异常的盛景,而是快马扬鞭一路向前,超越了羯人,超越了绿泽军,到达了公子建旁边。
“子明!这些怪虫怎么回事?”公子建喊道。
子明头也不回地回答:“以前听胡商传过,我只见过一次,不过十几只,也没有这么大,分食了一头羊。这阵仗我也头回见……得儿!”
他没再和公子建多聊,拼尽全力策马至队首,指挥那些胡人调整方向,向右前方绕行,自己则夹紧马腹抬弓搭箭,瞬间几只利箭就朝前方裂口处飞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前方几处裂口并没有钻出那些羊羔大的巨型尸头虿,而是几颗鲜红狰狞的头颅,摇荡着长发从中飘出。他的箭命中了三颗头颅,那三颗头瞬间倒了下去,但更多鲜红的头颅从那些裂口中钻出,在空中跳动着向他们飞近。
鬼头虿……竟然有会飞的?
这完全超出了子明的预期,他管不了那么多,再次搭弓放箭,射到了几个红色头颅。此时恰逢绿泽军众路过,那个孔元揉了揉眼睛,猛然大喝道:“丹崖贼!是丹崖贼!他们竟然不怕鬼头虿!”
此时两个最前方的红头接近,子明借着微弱的天光才看清,那些红头确实都是活人,只是他们的身体不知涂裹了什么东西,颜色灰扑扑一片,竟与四野的戈壁浑然一体,这才让他有了飞头的错觉。
既然是人,那就好办了!
子明看日头渐渐西沉,即将没入天际,连忙对擦肩而过的众人喊道:“趁日落前去居延塞,一旦入夜我们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感觉全身失重,继而连人带马滚落在地上。他的脑袋随翻滚在地上连番磕碰,顿时天旋地转。
一股血腥味从胸中涌起,直扑鼻腔。他赶紧摇摇头爬起来,就见自己的马挣扎着,踢开了后腿上那几颗石头和绳子绑成的流星索,丢下他扬长而去。
子明暗骂了一句畜生,随即看见最后过来的德沛骑马经过,对他喊道:“子明,我带你一起……”
德沛话都没说完,便与子明擦肩而过,向着前方径直跑远,连速度都不曾减缓一瞬。想是这些马出于动物的本能,优先想要逃命吧。
子明心里五味杂陈,只好对德沛背影喊道:“护好你家公子,我引开它们,等下居延塞与你们汇合!”
哪个痴氓才想逞这种英雄?这怎么引得开?但事已至此,英雄的话还是要喊一喊的!
他转头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的尸头虿此时缓缓靠近,前方原本想要追赶马队的虫群,发现追赶无望,也纷纷调头向他围来,原本缺口瞬间合拢。
那些体型硕大的尸头虿也不断碾压着体型较小的同类,向他逼近着。而在鬼头虿的最外围,更多颜料蔽体的丹崖贼,也从各处裂口钻出,如疯子般跳跃奔跑而来。
“这群癫奴!”
他看向前方,黑色的居延塞已清晰可见,两侧城墙上还有零星的点点火光,似是燧卒在巡逻,至少公子建一行应当是有望逃出生天了。
眼见虫群靠近,子明连番搭箭射出,先是最前方的几只小鬼头虿被箭头炸了个粉碎,继而是那些巨型鬼头虿,它们那牛马头骨的大眼窟更好瞄准,被子明的利箭轻松破洞扎穿。
最有威胁的,好像反而是那些癫狂的丹崖贼。对于子明来说,这些人都是生活在传说中,没想到这初次见面,就让他觉得无比厌恶。
他接连几发箭射出去,正中那些靠得最近的丹崖贼面门。可当他再次把手伸向箭筒时,却落了一个空。他心里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箭了。
子明把弓收入弓囊中,从腰两侧拔出吴钩和槊头,就地一个旋转,虫群就被砍碎了一大片。他不断旋转横扫,身边很快就堆积起一圈黑白相间的尸骨碎片。可潮水般的鬼头虿依旧不断涌上来,他逐渐感觉体力亏乏、天旋地转,眼前涌起一片血红。
突然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撞向他的后颈,剧烈且尖锐的疼痛过后,他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空白。但他还是凭着本能一个转身,把偷袭者压倒在地,然后迅速抬起槊头,用尖端扎穿了对方的脑袋。
一股灰白的浆液喷涌而出,他的身下正是一个涂了红脸的丹崖贼。子明这时才注意到,这丹崖贼的眼神空洞,但眼睛却散发着黯淡的光。他身上的皮肤是一种奇异的灰白,可身体晃动间,皮肤又如臭水渠中的肮脏水膜一般,反射出不明显的七彩流光,好像身披即将褪色的霓虹一般。
除了颜色的奇异,他的皮肤也皴裂皱缩,好像老树皮一般,其上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凸起物。
在最后一缕日光引入黑暗前,他看清那些凸起物是耗子、蜥蜴甚至鱼的头。那耗子的头甚至扭动了一下,用同样流动暗光的眼睛盯着他。
子明心中一惊,随即一股让他作呕的恶寒升起。他奋力从丹崖贼的身上翻滚到一旁,却觉得后颈一阵酸痛,同时又湿热的液体打湿了脖子。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一震酸麻,手脚都不怎么受控制了,耳中也响起了阵阵尖利的嗡鸣。
这丹崖贼,应该是刚才用什么武器伤了他的龙骨,这下他真的成了一块鲜活的肉,任由围上来的虫群和丹崖贼宰割了。
黑暗中的周围,窸窸窣窣响成一片,尖利兴奋的哨叫,和丹崖贼那近乎非人的呼喊也随之靠近。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痛感并未消失。子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露在外面的一只手上溅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股蚀肉化骨的剧烈疼痛便从手部涌至全身。
一股又一股,不断有靠近的鬼头虿把毒液喷到他的身上、包括裸露的双手和头面。剧烈地疼痛中,子明从胸腔挤出痛苦的咆哮,他不甘心,他还要去诛杀兀兹的方守,去寻找与自己有关的答案,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作一堆毒虫的饵料?
他拼尽全力动着手指,一根又一根。被毒液灼烧的疼痛反而让他一时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他挥拳砸向自己的胸口,他现在只能求助于身体中那个一直让他回避的存在。
“帮帮我……”
一拳下去,他感觉到胸口处的抽动,已经灼烧气泡的表皮也随之炸裂,里面的清液溅在了脸上。
“帮帮我……我愿意付出代价……”
又是一拳下去,一股股毒液已经喷到他的脸上,鼓胀的嘴唇和腮帮,还有那让头皮都揪扯在一起的剧烈疼痛,使他难以说出清晰的话。
第二拳砸完,丹崖贼的喘息声从旁边传来。他感觉一阵疾风骤降。借着丹崖贼身上的微光,他看见那是一柄并不锋利的短斧,正朝他头上砸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尖触到了自己那根槊头。他拎起槊头,奋力朝胸口扎了进去。
“帮我……不然一起死!”
斧刃直扑面门,子明绝望地闭上眼睛。可他等了片刻,却没有感觉到脑袋被砸裂的疼痛感。他慢慢睁开眼,只见那斧刃悬停在鼻尖上,周围一片死寂,没有鬼头虿的哨叫,没有丹崖贼的咆哮,连自己那因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
四野突然微微亮起,天地由漆黑变成诡异的墨蓝,周边的一切都如砂砾般粉碎不见。天空旋转搅动,在中间形成一个旋涡。紧接着,无数漆黑的蠕足自漩涡中伸出,在空中纠缠扭动着。
“公子……这就是我的秘密……你真的想知道吗……”
子明的嘴唇动不了,但心中闪过了这些念头。突然,这些蠕足好像发现了他一般,慢慢向他卷动过来。
他看到自己被这些好像乌云一般的蠕足包裹,卷动到了半空中。一根新的蠕足从旋涡中伸出,靠到他脸前,尖端慢慢汇聚成一个乌黑的球体。
那球体中间裂开一条缝隙,一只巨大的眼睛猛地张开,出现在了他面前。
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似是在对他说话,但他一句都听不懂。与此同时,万千画面也不断在脑中闪过,有些似乎是和他有关的记忆,但更多让他毛骨悚然、前所未见的场景。
此时他好像坐于千尺瀑布之下以水灌顶,分不清哪一声是孔孟仁义,看不见哪一滴是庄周梦蝶,他只感到自己的头就要裂开。
这些声音和画面,让他全然不敢倾听和铭记,他只有紧闭双目,盼着这些漫天妖画魔音早点过去。
片刻之后,眼前的巨眼就闭了起来,所有冲脑的画面都消失,那些声音也慢慢减少、降低,最后只剩一下个朦胧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孩儿……阿母……找到你了……”
子明虽然无法动弹,但依然觉得全身一阵恶寒。这一大团扭动缠绕的乌云,还有这颗硕大的眼珠,不知道长在什么更恶心东西上,却称自己是他的阿母。
“孩儿,阿母收到了……这就救你……今后……你可要勤心孝敬啊……”
那朦胧的声音振聋发聩,听上去情意绵绵,却完全由不得反抗。这些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告诫、命令。勤心……孝敬?孝敬什么?如何勤心?你又收到了什么?子明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就在这时,一根巨大的蠕足伸过来,把他从头到脚缠绕起来。下一刻,他便进入到了那漆黑蠕足的内部。
瞬间,他感觉周身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畅快,那是一种真正飘飘欲仙的轻松和愉悦,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大口呼吸着。
这畅快远超吃肉、喝酒,甚至……女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感觉。
在这极致的畅快中,他感觉身上的疼痛感都消失了,手脚也恢复了控制。空中传来一阵轰隆声,子明感觉那应该是在欢笑。
“孩儿……去吧……”
那些黑云般的蠕足,和那颗巨大的眼睛瞬间抽离。他从天上落下,骤然的坠落感让他全身绷紧、汗毛直竖。
“嗬啊!”
子明一声大吼,迅速抬脚踢向上方,那持斧劈来的丹崖贼被踢中面门,向后仰躺摔开。
他又一个挺身而起,幻觉中那消失的疼痛感此时依旧,他疼的眼前一片金星飞舞。疼痛的眩晕中,他感觉胸口处一阵鼓胀扭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他顾不得身体其他地方的疼痛,急忙拉开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