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一出,子明便抽出槊头横于面前,德沛也持戟把公子建挡在身后。
身后的这个房间异常的大,借着一个个散发着微光的铜盆,可以看见房间靠墙一周都以砖石修葺了巨大的简牍架,还有很多两人高的木质案牍架在房间中错落排放,以至于从哪个角度向前方看,视线都会被遮住。
在这些不同材质的案牍架格子里,应是堆满了蒙尘结网的一卷卷简牍,其中绝大部分都被麻布盖着,只有一小部分裸露在外。
黑暗深处,此时又传来了几声抽鼻子的声音,继而是一阵好似铁链般哗啦啦的摇晃和摩擦声。
“啊,三个人,四把兵刃,都沾过血……最大的人二十出头,最小的十几岁,还有一股乳臭味,唔,真香……不对!还有一个!还有一个……除了三个人,还有个不是人……嘿嘿嘿……”
沙哑的声音这一番癫狂的自言自语,让子明三人感觉到了威胁。
这个不知在何处的人,竟然只凭嗅一嗅,就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是人还是鬼?给乃翁滚出来!”子明低声喝道。
又一阵嘁嘁嚓嚓的摩擦声响起,沙哑的声音怪笑道:“人?鬼?不能是别的吗?哈哈哈……过来,娃儿,别怕,快过来看清楚……”
说罢,一阵叮当不断地敲击声在黑暗中响起,似乎是那人在用铁链敲击着地面,为他们标明方位。
子明和德沛把公子建夹在中间,警惕地将武器横在身前,慢慢朝声音的源头处摸过去。
绕过一个个如巨大立棺般的简牍架,那招魂铃一样声音不断在四壁和简牍架间撞击盘旋,每一次响起都让三人本能地汗毛直竖。
路过一个冒着白绿幽光的铜盆时,子明发现那盆中一颗颗发光之物并非将熄未熄的火炭,而是形状大小各异的萤石。
他挑了一块一头大、一头小,状如酒壶的萤石充作火把,举在手中继续向前摸索。
“对……这边……非也非也……这一边,快来,来!”
沙哑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三人不由自主的按照他的指导加快了脚步。
拐过最后一个巨大的简牍架,在与房门对角的角落里,他们终于见到声音的主人。
两个被木架支起的铜盆,盛满了冒着荧光的萤石。两个“火盆”之间,是一张比常规案几宽大出一倍的陈旧木案,上面堆放着散乱的竹简片和刻刀,还有装着果品餐食的盘子等。
在木案之后,一个硕大臃肿的人影正盘坐于破草席上。
借着足够亮的荧光,子明他们看见那人是一个肮脏潦草的老者,头脸上灰白交杂的须发披散横生,遮住了大部分面庞。与瘦削干巴的头颅面容相比,他的身体显得过于庞大,甚至比德沛都宽了许多。
但那不是德沛那般虬实的筋肉,看上去更像很多大大小小的肿块,尤其是背部上,生着一个如酒瓮般的罗锅,即便从正面也能一眼得见。这些大小不一的肿块,使他整个身体看上去如一块凹凸不平的山石,被严密包裹在脏旧的短褐和甲片残破的身甲之下。在这怪异身躯的最外面,还缠着一圈圈已经生锈的锁链。
此时他手中,正抓着一节垂下的铁链,在地上敲打着。
他突然停下了敲打,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朝向三人所在的方向,惊喜道:“啊!这个味道……新鲜!你说什么?你们不是居延塞的人!对……他们不是居延塞的人……”
老者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好像身边还有其他人和他对话一般。他激动地手舞足蹈,碰翻了桌上的刻刀、竹简堆,盘中的果子也滚落了一地。
此时三人才注意到,老者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块布条。
他是一个盲者。
“他看不见,却被锁在这里……刻简?”公子建有些诧异地低声问道。
盲人刻简,就像中涓内侍逛娼寮一样,简直是天下奇观。
但无论他长像与言行多怪异,毕竟只是个盲者,且有铁链束缚着,也就没有必要太害怕了。
子明做了个手势,让德沛护好公子建,自己则踏步向前,不管老者看不见,依旧抬手揖礼道:“鄙人……韩追,安降将军韩遂帐下……”
“去去去!别跟乃翁瞎说……对,我瞎眼,他瞎说。衣服倒是一股韩氏狗奴的臭气,人肉却有股子沙尘加血腥味,乃翁欢喜的很……
“他的衣服是抢来的!他的身份也是抢来的!可乃翁不说出去……不说……”
老者又一次点破了子明的身份,此时比较靠近,子明似乎听见老者说话的间隙,似乎确实有一些难以听清的窃窃私语声,却不知从何而来。
子明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人影鬼影,却觉得后颈处汗毛直竖。
既然瞒他不过,子明只好再小心问道:“尊驾眼盲心亮,小子献拙,请勿怪。鄙人为沙陲游侠儿,号犀利郎,可唤我子明。那两人是我的友人,德沛与公子建。不知尊驾是……”
老者抽了抽鼻子,咧开只剩几颗残牙的嘴,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乳香味的是公子,血腥汗臭味的是德沛……
“乃翁不是尊驾!乃翁是居延塞书佐!我有名字!我叫……我叫……”
老书佐似乎为想不起名字而愤恨,抬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子明看得真切,那些铁链并没有固定在地面墙壁上,仅仅只是缠绕在老书佐的身上而已。
子明连连后退,默默抬手按在了刀柄上。老书佐突然停下了动作,抬头朝向子明,又“嘿嘿”笑了起来。
“他想拔刀?嘿嘿……他打不过我们……在这个牍库里,谁都打不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打他?他也不是一个人……嘿嘿……不打他,不打他们……”
老书佐说着,又慢慢坐了回去。见他并没有敌意,只是有些疯癫,子明便也放下了戒备。
旁边的公子建低声提醒道:“子明,这老书佐对我等并无恶意,也别再招惹他了。我们且躲一阵,等外面安静了再出去吧……”
子明点了点头,三人漫无目的地在屋内闲逛了起来。
一个硕大的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子明脚边,他见那果子生的奇怪,便捡起来看了看。这东西形似青梅,但个头却大如蜜柚,看着十分奇怪。
饶是子明生于内地,又久在边陲,见过吃过的各类瓜果比之公卿王侯都只多不少,却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他在身上蹭了蹭,张嘴就咬了下去。那果肉入嘴的瞬间,却如含了一嘴木屑般干碎,一股苦涩瞬间涂遍了舌齿。
他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出,这味道于之前宴席上的东西如出一辙。看来席上那些切成片状的东西,就是这种大怪梅子。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大如秋梨的枣,小如杏的柑橘,以及黏在一起似蒜头般攒生的蒲桃,全都是奇形怪状前所未见。
“咦!这些果子,长得好生奇怪,却难入口的很。居延塞的军士们,就是吃这些过活的?”
听见德沛在一旁慨叹,子明转头看去,果然德沛手里正拿着半颗秋梨大枣,另外半颗刚被他吐了出来。
公子建叹气道:“这居延塞真是越看越怪了,可惜老书佐有些疯癫,不然还能问问他……”
本来还在挠头想自己名字的老书佐,突然抬起头来喝到:“问我?他说不能问我?怎的不能?我在居延塞几十年,什么事我不知道!问,快让他问!”
公子建被老书佐突然暴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德沛赶紧挡在了他身前。
子明定了定神,问道:“尊……老书佐,居延塞异状重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等只是好奇,若不便回答,就当我没问过……”
“他问了,他又说没问过……这人是癫汉……不是癫汉?都尉留下他,定然有道理……嘿嘿……接着!”
一番自问自答后,老书佐便抓起身边的东西朝子明扔了过来。子明抬手接住置于眼前,发现是一卷简牍。
“他们想知道都在上面……尔等自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