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薇家里出来，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方识眯着眼睛看了看走廊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世界，将写有赵英武住院地址的便签纸塞进衣服口袋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薇阴沉地缩在门口，她的双手像方识来时一般紧紧抓着门把手，就好像外面的世界此时对她来说充满了恐惧和未知。
她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小声地开口道：“我会没事的……对吗？”
方识闻声回过头来，盯着李薇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他，我也不能替他理解或是原谅你，所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李薇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低垂下眼眸，准备关上门。
“你说是拼尽全力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方识继续说道，“但现在这个地方似乎并不适合你生活下去，也许你需要远离这种痛苦的根源，病情才能得到缓解。”
李薇关门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在属于自己的阴影之中又抬起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医生说过同样的话……可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呢？回家？……我出来了就没有想过要回去……”
方识还想说点什么，结果就看到李薇再次打开房门，像是在想什么似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赵英武……会没事吗？”
方识感觉这句话并不像是在问自己，只觉得后背莫名吹过了一阵阴风，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抖。
他没有回答李薇的问题，而是转身快速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顺着户外铁质楼梯一路小跑到公寓下面的院子里。
中午的阳光强烈而又炽热，然而方识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他的周身如同坠入冰窖一般，飘散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阴冷。
他在院子里朝出口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朝李薇住的位置看去。
只见李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趴在公寓投影遮挡下的走廊角落，用一种方识看不懂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看。
方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种视线仿佛那些怪异投来的目光，不管多远的距离，都能深深扎入内心。
他不得不使劲摇了摇头，把这种让自己不适的想法抛之脑后，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前行。
……
方识又坐上了有些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他这一次选择坐到了太阳能晒到的一面，可即使是这样，那股寒意依旧挥散不去，甚至变得更加浓郁了。
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蹙着眉头的脸，方识找不到西装男人的踪迹。
不过就算是找得到，他们之间也无法交流。
李薇最后那个看他的表情，让方识觉得心里之前的想法变得有些不确定了，他所想的和西装男人所要的，真的是相同的东西吗？
如果自己的推测出了错怎么办？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要是超出了自己的预知，他在做的一切真的符合这世间的伦理道德吗？
方识想到这里，低下头拿出手机，找到了和齐沫聊天的界面，用手到了几个字之后，又慢慢删掉了。
齐沫说不求他得到正确的结果，但如果出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结果，那又应该怎么办？
正在做事的人是他方识，而不是齐沫。
难道这样的事情，进入引川报社以后都会不停地发生吗？
是这样子，所以齐沫没有随随便便答应他？
方识把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车辆行驶的震动随着玻璃传到他耳中，他扫了一眼周围表情平常的路人，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到站停下，方识机械地起身从后门走了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他都还没对自己的疑问得出任何一个结果，这让他的脑子变得像是一团乱麻。
他因为眼睛的异常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原本就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各种各样的糟心事不断在身边发生。
他原以为找到齐沫就可以更加接近自己想要的真相，却没想到在第一个所谓的试炼上，就试图让他背负上意料之外的压力和责任。
他并不是事件中的亲历者，既不是受害方，也不是施害方。
然而他现在却是横插一脚出现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一言一行可能会严重地影响到别人的未来走向，甚至是生命。
他真的应该继续下去吗？
方识在走进医院大门之后，停下了脚步。
中午的医院稍稍比早晨安静了不少，虽然门诊大厅里依旧人来人往，但午休时那种特有的沉寂还是实实在在将这个地方包裹。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那张便签纸，顺着医院道路绕过大楼一直往后走。
路两边种植的绿植在阳光中投下清晰的阴影，又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树枝尖端。
偶尔和几个医护人员擦肩而过，没有人特别注意方识，他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往后走着，直到属于住院部的开放式花园出现在他的眼前。
草坪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穿住院服的病人，正和来探望自己的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着些什么。
方识抬起头顺着往住院部的大楼往上看，一边看一边数着楼层的层数。
“我就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你烦不烦？别跟着我了！”
有些耳熟的声音钻入方识的耳朵，他顿了一下，循声看去，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忽地笑了。
“那怎么行，您现在这状况，一个人在外面很不方便的，我是您的助理……”年轻女人为难的声音也顺着从住院部的侧门飘过来。
那是一个比李薇看上去年轻的女人，长长的头发染成了棕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闪着接近金色的光芒，漂亮的脸蛋皱成了一团，伸出手去想要做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这种生疏和不知所措，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如此青涩。
“闭嘴，别说了行不行？我就在花园一个人待会儿，又不出去，有什么不方便的？！”
赵英武的声音和方识在异常空间里见到的时候一样，依旧充满了活力，只是他整个人看上去就不像声音那么有力了。
方识看到赵英武臃肿的身体缩在一辆金属的轮椅上，秃头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整个人仿佛吃了炸药一般用力拍打着轮椅，然后发泄似的用手推了两下轮子。
“我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手机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现在我不需要你，所以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我自己有手，我可以动！”
赵英武的双腿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只有几根脚趾露在外面，看上去连鞋都穿不住。
年轻女人定在原地，收回了手，咬着嘴唇表情看上去有些委屈，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转头快步走回了住院楼内部。
赵英武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嗓子里咳了几声，朝草坪边缘吐了一口痰。
方识眉头一皱，没有出声。
只见赵英武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腿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气愤了，用力捶了自己的大腿几下，才好像憋着一口气般推着轮椅朝花园里费劲移动。
或许是不熟练，又或许是体重太大，方识明显感觉赵英武自己推轮子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笨拙。
一张脸憋得通红，表情看上去咬牙切齿，然而轮椅却没有走出去多远的距离。
“艹他娘的！”
赵英武破口大骂了出来，手掌使劲拍了轮椅一下，金属支架跟着发出碰撞的声音。
而周围午休的病人和家属听到声音，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赵英武明显也感觉到了其他人的视线，坐直了身子一个个恶狠狠地盯了回去，完全没有歉意地大喊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腿受伤的人啊，没见过轮椅啊？看？还看？好看吗？！”
或许是觉得赵英武可能精神有问题，没人应答他，只是默默收回了视线，不再去搭理。
赵英武哼了一声，像是一个胜利者一般看了看四周，嘴巴还在不知小声说着什么，能看到不断蠕动着的嘴皮子。
方识眨了眨眼睛，悄声走了上去，双手握住轮椅靠背上的扶手，开口道：“您要去哪里？我推您过去吧。”
赵英武似是没有听出方识的声音，又或许在异常空间里，他从没认真听过方识说话，竟没有认出来。
见他下意识地嘴角一笑，转过头来想看什么，方识朝前一推，赵英武的身体随着惯性往后一倾。
“这儿太晒了，我推您去树荫底下吧？这么晒着很容易中暑的。”
赵英武靠在轮椅靠背上，嘿嘿笑出了声，手在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完全没有之前暴躁的模样，“行，那就去树荫底下吧。”
赵英武伸手一指，就是远处花园里一个巨大的榕树下，靠近医院围墙的边缘。
方识垂眸看了看赵英武，轻轻应了一声之后推着他开始往前走。
“小伙子很有眼力见儿啊，不像其他人，看我一个人在轮椅上不方便行动，也不知道伸手过来帮个忙。”
“现在这个世道啊，真是……人都变得这么冷漠了，想想也真是感叹啊。”
“要想我年轻的时候，大家谁不是相互帮助的？谁有个什么困难，哪儿管是什么关系，都是撸起袖子就上……”
赵英武啰啰嗦嗦地说着，完全没有想停的迹象。
方识也不出声地推着，对赵英武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直到来到了那棵两三个人都合抱不住的大榕树下，方识才停下了脚步。
不清楚是这里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遮阴的好去处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安安静静的，再加上树荫带来的凉意，显得有些诡异。
赵英武正要转头对方识说些什么，然而方识手上动作更快。
他松开轮椅把手，正对赵英武蹲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带着笑意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挤在有限空间里的中年男人。
“还记得我吗？又见面了。”
方识的话音刚落下，赵英武脸上轻松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惊恐地上下打量了方识一圈，像是见了鬼一般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