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识和王缜从步行街回到学校的时候，落日已经快藏到地平线的那头去了，他第三次拿出手机，看着齐沫发给自己的简短消息，内心暗暗地叹了口气。
【不会。】
只有这么短短两个字，结尾还带上了非常正式的句号，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关心他做到了哪一步，遇到了什么情况，这让方识心里多少有些郁闷。
他看着自己发出去的那句话，如今心里有些后悔，感觉自己说得太过笼统了，所以即使得到了齐沫的回答，他还是无法百分之百确信，这个答案是完全对应他的问题的。
王缜喝了些酒，此刻有点上脸，一个人情绪高昂地在前面又跳又走，时不时回头跟方识说几句话，但都有些连不成句子。
方识只能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迈开步子跟上王缜的步伐。
他是羡慕自己的这些舍友的，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好像就算天塌下来，身后也有一整个家庭为他们做后盾，完全不用担心摔倒之后会在地上砸得生疼。
方识是没有这些的，甚至是看到舍友们偶尔用厌烦敷衍的语气和家里人通话，恨不得赶紧挂断电话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游戏，也是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的。
一切的节点似乎就是四叔的去世，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身边的一切逐渐偏离轨道，然后悄无声息中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方识也不是没有家，只是对他来说，那已经没办法称作“家”了。
小时候对这样的事情非常在意，他总是问“为什么”，然而却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可以让他接受的回答，他以为长大了就不会再想了，事实证明并没有那样的事情。
时间越长，越是无比在意。
一路回到学生宿舍，才看到周末作息时间混乱的学生们三三俩俩走出来，脸上无一不是带着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该有的松弛和无畏。
方识轻轻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齐沫说的“不会”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他原本以为，所谓有了契约的保护，就是可以在异常空间里没有任何顾忌地自由行动，不会出现无法预测的危险情况，他也不用躲躲藏藏，只需要找到对方的诉求，就能安然离开。
然而下午的那一趟，让他感觉自己的想法似乎出了什么错误。
他依旧需要小心翼翼，每一步如履薄冰，甚至还被逼着离开了那个地方，最终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得到。
所以他原本是想问齐沫，属于西装男人的异常空间里，是不是还会出现别的怪异或者是他还不知道的存在，但因为突然醒过来，太过于心急想要寻求一个解答，问题就变得直接又充满了歧义。
等他彻底把脑子冷静下来，再去反复看齐沫的回复时，才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问。
然而不容置疑的两个字和一个句号，让方识觉得齐沫似乎并不想解答他的问题，反复几次打出来的消息，最后还是被他自己删掉了。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方识还是希望齐沫能对他刮目相看的，能感觉到多上他一个人是会有帮助的。
这也导致，现下的状况有些让他难以开口，毕竟自己之前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想啥呢？杵在那儿不动。”
王缜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方识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站在宿舍门的入口处一动不动的，于是赶紧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走进屋子关上门。
“没什么，想事情想出神了没注意到。”
“不会是你今天面试的事情吧？”王缜一把搂住方识的肩膀，把身上的力量都靠了上来，“你要是真觉得不对劲，那就别勉强自己留下来，机会多的是不是吗？没必要非要吊死在这一家上，说不定换一家，待遇各方面反而更好呢？”
方识没有出声回答，他只是笑。
他没有别的选择，也不存在更多的机会了，连这一个都是找了十多年才遇见的。
如果他在这个地方放弃了，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弄明白了。
然而对于自己的情况，方识没有办法对王缜明说，正常人要如何去理解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非正常世界呢？
他只能应付似的点了点头，王缜才直起身子，用手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横着小曲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方识很感谢王缜的这种关心，他知道这不是浮于表面的佯装关心，只是这种情感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他揉捏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脱掉外套来到阳台的洗漱台，准备收拾一下躺到床上去。
如果进入异常世界几乎不占用现实的时间，那他想尽可能多去尝试，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只要他掐准时间抓住机会，就不会像这次那么磨磨蹭蹭了。
阳台门里面的窗帘隔绝掉了宿舍里大部分的光源，使得此时的阳台显得有些昏暗，只有落日最后一点橘黄色的余晖洒在窗台和方识的脸上。
他垂着脑袋，朝牙刷上挤了点牙膏，塞进嘴里“唰唰唰”地刷了起来。
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向阳台外面的天空。
太阳最终在他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然后宿舍楼下年轻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方识张望了几分钟，才慢慢收回目光。
变暗的阳台像是上了噪点的老电视，他转头准备去开灯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洗漱台上的大镜子，整个人瞬间就僵住了。
叮铃哐啷——
牙刷杯子落地还有脸盆架响动的声音吓了王缜一跳，他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拖鞋胡乱往脚上一套，猛地打开了阳台门。
“咋了？！”
只见方识摔在地上，牙刷掉到了一边，嘴巴里的牙膏沫也抹得到处都是，一只拖鞋飞到了阳台门的门口。
方识张着嘴，没说话，只是紧盯着镜子。
王缜皱了皱眉，环视了阳台一圈，赶紧弯腰把方识拉了起来，“咋了咋了，脑袋摔坏了？不会说话了？”
“你难道没……”脱口而出了四个字，方识立马闭上了嘴，用手抹了一把牙膏沫，深呼吸一口气，“没事……”
王缜用有些奇怪地表情看着他，又帮他把牙刷捡了起来，“你怎么了，感觉今天不太对劲啊。”
“真没事，”方识垂着眼眸吐掉嘴里残留的牙膏沫，跳了两下将拖鞋穿上，“就是踩到水，拖鞋滑了一下所以摔了，有点懵而已，没事的。”
王缜上下将方识打量了一番，把牙刷往他手里一塞，“你倒是小心点啊，动静这么大，吓我一跳。”
等到王缜洗了洗手，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阳台，方识捏着牙刷低着头，又恢复了刚才僵硬的模样。
他的手有些发抖，嗓子也变得又干又紧，刚才不小心咽到喉咙里的牙膏沫，都像是没有了味道一样。
他不敢抬头，不敢转身面上水池，也不敢与镜子对视。
因为只是刚刚那轻轻一瞥，就差点把他吓破了胆。
西装男人在他身后，像是鬼上身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后。
这是完全让方识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签订了契约，西装男人可能只是消失到哪里去了，等到契约完成的时候会再次出现，哪会想到就在他身后。
几乎是前胸贴后背的距离，他走一步，西装男人也跟着走一步。
昏暗环境下的镜子映照着男人摔坏的左半边脸，让一切看上去无比阴森恐怖。
影视作品里见过无数次的情况，等到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完全笑不出来。
只要方识抬头，只要看向镜子，就会看到西装男人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直注视着自己，就算现在不看，他似乎也感觉得到实现。
明明白天的时候也从镜子前路过，那时还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现在？
是太阳吗？
太阳下山了？
方识把头几乎埋到了胸口，他低头紧盯着白色瓷砖铺成的水池，小心翼翼地洗漱着，然而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男人紧贴在他身后，跟他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种情况着实令人窒息。
用冷水使劲拍打脸颊，方识还是觉得完全无法冷静，他这是要跟对方一直如影随形，直到契约完成。
一直，保持这种鬼上身的情况！
又不是不帮它完成愿望，也没想着毁坏契约，为什么要用这种吓人的方式？
忽地，方识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画面，是他在巷子口与西装男人面对面时的场景。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任由水珠顺着下巴往衣服上面滴。
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就看到西装男人的脸在夜色下一片青白，看上去渗人得很，没有焦距的眼睛通过镜子与他对视。
方识咽了咽口水，想说点什么，但又怕王缜发现，只得又憋了回去。
然后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正对着镜子抬起自己的一条腿，镜中的西装男人也跟着抬起腿来，只是对方的骨头好像断开了，在镜子里呈现出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
方识看到了，他的脚踝上拴着一条生锈发黑的铁链子，而链子的另一端，就在西装男人的脚上。
难怪……
难怪那个时候他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扣住了，但仔细看去又感觉像幻觉一样，原来是契约把他们绑到了一起。
彻底认清这一点之后，方识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样下去，如果不完成契约，他就得跟这怪异一起生活，甚至还要睡一张床。
开什么玩笑！
方识吸了吸鼻子，用毛巾使劲将脸一擦，快步走出了阳台。
在王缜疑惑的目光中飞速上了床，拉上蚊帐，掏出枕头下面藏着的纸，连同被子一起朝脸上一盖。
黑暗瞬间剥夺了他耳中的所有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