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婵是在医院走廊尽头打的电话。她挂电话以后,几乎在无知觉的状态下走回病房。她坐在父亲病床前,轻轻握住父亲的手。
吴项冬刚从急救室出来,虽然已经度过危险期,但医生说情况并不乐观。他发病是因为脑部血管梗塞,没有及时就医,即使醒来也会留下后遗症,比如偏瘫、失语等等,可能要终身卧床不起。
当时听医生讲完,谢雪华和吴娟哭得惊天动地。吴婵看得出来,谢雪华演的成分更多,吴娟是确实伤心的,毕竟吴项冬疼她宠她这么多年。
吴婵好容易把两人劝了出去。此刻,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看着父亲。记忆里的父亲就是个超人,永远精力充沛,雷厉风行,现在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毫无知觉地躺着。吴婵和父亲从小就比较疏远,她在有意回避他,甚至默默顶撞他,此刻吴婵突然意识到,从心底里,她在父亲面前是踏实的,哪怕因为母亲她曾经恨过他,这恨意也是踏实的,是毫无忌惮的,因为她知道父亲永远在那里,不会因为她的回避、顶撞或者愤恨而远离。他随时等着她软化,等着她回头,等着她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一点点撒娇。
现在,他一身管子一身药味地躺在那里,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再也不是父亲,他像个婴儿一样等着她照顾。而吴婵,她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放纵过的小女孩心态,从今天开始永远被剥夺了。从此,她再也不能任性,不能撒娇,不能哭,不能垮,他变成了孩子,她变成了家长。
她真的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啊。吴婵看着手机,想起刚才手机里传来的性感女声,心里陡然涌起委屈和愤懑。她再也忍不住,扑到父亲床前,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与此同时,谢雪华正在休息室教导吴娟。
吴娟哭哭啼啼,早就乱了分寸。
谢雪华低声训斥:“现在是哭的时候吗?打起精神来,整个天信等着你呢!”
吴娟一惊:“什么意思?”
“你这傻丫头!”谢雪华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司章程你没看过吗?董事长不能履行职务的时候,就由副董事长代替,现在就是你啊!”
吴娟惊了,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还有个副总吗?杜伯伯……”
谢雪华自顾自说着:“杜杰那边你不用担心,他跟我是多年的老交情,我会去打点好。他年纪大了,儿子都在美国,本来也不想操那么多心。”早先她盯着吴项冬在地板上挣扎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计划都想好了,周周密密。
没想到吴娟临到大事,反倒先怯了,慌乱的说:“妈,我不行啊,这么大的公司,我怕不能服众……”
“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吴项冬的女儿,接管天信是早晚的事情。况且有我在,妈会帮你的!”
谢雪华的话并不能安慰到吴娟。从小到大,她其实并不缺什么,因此也没有什么争胜好强的心。她人生假想敌只有一个:吴婵。吴婵离开天信之后,吴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接管天信根本不在她计划之内。她本来就衣食无忧,要这么大一个公司干什么?
谢雪华恨铁不成钢。
吴项冬重病的消息,鲍平是从谢雪华而不是吴婵这里得知的。他匆匆赶到医院,跟谢雪华和吴娟打了个招呼,去病房探望。
鲍平进去的时候,正看到吴婵趴在床前哭泣。事实上,他并没有听到她的哭声,只看到她的肩膀在抖动。那一刻,鲍平内心一软。
算起来他和吴婵已经订婚五年。她跟他身边的女性都不同,她温而不顺,听而不从。她从来不会生硬地拒绝,但也从来不会盲目地跟随,好像童话里那头七色鹿,优雅地走在他前面,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却永远都抓不住。
鲍平也一直都知道,这头鹿并不像别人看上去那么轻盈。她一直都背负着重担,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却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把全身的重量毫无顾忌地放在他手里。
鲍平心里涌起柔情。他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人其实一直都很疏远。他悄悄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吴婵抬起头,满脸泪痕。她看见鲍平,脸上的表情也有瞬间的柔软。鲍平已经准备好她投进怀抱,没想到,她坚持了几秒钟,反倒挺直了身子,擦干眼泪。
果然,她从来也没有,一次也没有,把重量放在他手里。鲍平的心沉了下去。随着这一沉,本来的柔软也变冷硬了。
“伯父怎么样?”鲍平生硬地问。
“已经脱离危险期,现在在观察。”
两个人例行公事地交流了几句,鲍平最后说:“你多保重。我去看看伯母和小娟。”
他退出房门的时候再看了一眼吴婵,她背对着他,竟然没有一丝留恋。
鲍平刚才的柔情已经坍塌,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丝微怒。她到底要把她的软弱藏到什么时候?她到底想留给谁?
谢雪华显然很高兴看到鲍平。她找了个借口让吴娟出去买咖啡,把女儿支走,单独和鲍平谈话。
“伯父这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康复。”鲍平试探着开头。
谢雪华利落地打断了他:“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即便是他清醒,吴项冬也不是从前的吴项冬。所以,天信也不是从前的天信了。”
鲍平看了谢雪华一会儿,心领神会,回答:“那么要辛苦小娟了。”
单这一句话,谢雪华知道鲍平已经表明立场:他会站在谢雪华母女一边。谢雪华满意地笑了。
鲍平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谢雪华更正:“不是帮忙,是合作。帮忙是私交,合作是公事。我当你是自己家人,所以跟你开诚布公。你加入迪迈,我看也不是真心热爱这一行。前一阵子你拿迪迈的旧产品想跟天信签约,我也听老吴说过……”
鲍平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