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1989年2月3号，离春节就两天了，赵清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放松一下，出去买点烟花爆竹，结果走在街上，居然碰见了周华和一群以前的兄弟。

　　周华很久没见着赵清了，上来就是个紧紧的拥抱，说道：“清！真的是好久没看到你了！”赵清兴奋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周华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笑着道：“果然是好学生了！气质都不一样了！”赵清大笑道：“有啥子不一样！我还是你华哥的兄弟！”身边的一群兄弟亲热地跟他嘘寒问暖，大家把烟叼在嘴上，仿佛又回到初一那时候啸聚街头、孟浪轻狂的时候。

　　这时身边一个朋友突然吹了声口哨，笑着大喊一声：“美女，出来逛街啊？来一起耍嘛！”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调笑，赵清心知这群王八蛋估计又看到街上美女路过了，重庆大街上美女极多，看也看不过来，他也懒得管，自顾自跟周华交心聊天，却听见这群人笑声越来越小，然后七嘴八舌纷纷道：“我日，她怎么朝我们过来了……”“哎呀真的过来了！这姐们惹不起呀！”“她居然还在笑！我日！怎么回事？”

　　赵清大是好奇，扭头一看，一个美貌女孩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歪头说道：“赵清，真的是你！”赵清哈的一声，叫道：“维姐！那么巧！”李维微笑道：“你干啥子呢？”赵清嘿嘿笑道：“出来放松放松，你呢？”李维抿嘴一笑：“我也是！刚刚去市场看了看小动物。”

　　身边那群兄弟就傻了，有人起哄问道：“是嫂子吗？清，你艳福不浅哦。”又有人驳道：“你傻吗，没听见清叫她姐姐？”然后一群人就嘻嘻笑着给李维道歉：“姐姐对不起，刚刚不晓得你是清的姐姐。”

　　李维嗔道：“别听他瞎喊，我不是他姐姐！”有人就说：“那就是他女朋友！”又有人疑惑道：“现在兴管女朋友叫姐姐了吗？”李维被这群街溜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转眸瞪了他们一眼，她容貌极美，这一瞪自然是风情万种，众人都嘿嘿讪笑起来。

　　赵清尴尬极了，笑骂道：“你们这群烂人唯恐天下不乱！她是我同学。”一群人就异口同声喊道：“同学你好，同学你好！”李维只能微笑着不睬他们，周华笑道：“行了行了，莫再起哄了！清，我们去喝酒，一起去吧。”他又看向李维：“维姐一起去？”赵清大觉有趣，笑道：“维姐走，一起去喝酒。”

　　他本来没真的指望李维要去，哪知道李维想了想居然点点头，说了声“好”。

　　众人大喜过望，有美女一起喝酒也要开心很多，一群人就在附近找了个小馆子，赵清心想李维初三女孩子不会喝酒，就给她张罗了一瓶饮料，不料李维却要了一个杯子，倒上啤酒，微笑道：“我陪你喝一杯。”赵清讶然，一竖大拇指：“维姐豪爽！不愧是我建设厂之花！”李维面带轻笑看了他一眼。

　　一群男生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地喝了几箱啤酒，气氛就越来越热烈，席间李维起身去卫生间，过了一会大家就听到远处传来女性的呵斥声，赵清尖起耳朵一听，是李维的声音！他猛地站起身一看，却是三个喝醉了的社会青年在骂李维，其中一个还作势威胁要打她。

　　他顿时暴怒，眼睛都红了，拎起两个啤酒瓶就冲过去，哐哐两下就砸在那个人的头上，那人立刻被砸懵了，捂着头晕晕地趔趄了几步，软软地躺了下去，他旁边一个同伴反应甚快，大声叫骂着掏出刀来就砍，赵清抬手一挡，只感觉手臂一震，所幸是冬天穿着羽绒服，那刀也不是什么斩骨刀，堪堪没砍进去。

　　他以前打架经验足，深知遇到有人拿砍刀就千万不要退开，反而是在那人再度扬刀欲砍之时揉身而上贴在一起，左上臂死死夹着对方持刀的右手，让他不能挥砍，右腿猛地蹬地发力，腿驱胯，胯驱肩，肩驱臂，臂驱拳，对着那人的腹部和腮帮子各自猛击一拳，拳头接触目标的瞬间使劲一转，这是近距离缠斗时发寸劲的基本功。他前两年调皮的时候，薛老五教他天天这样打千层纸，那时拳头上都是老厚的茧巴。

　　他毕竟是北方血统，虽然才十四五岁，身高却已经有1.76了，因为长期锻炼体格健壮，平时吃饭营养又好，自然都有六块腹肌，力气极大，而且有薛老五这个凶神亲自指导过，实战经验又丰富，对面虽然是个十八九岁的人，身高体格和格斗技巧却实在差他太远，连基本的捏拳都不会，平时只会打打王八拳欺负老实人而已，现在腹部挨了他一记上勾重拳，自然便会躬下腰来，紧接着腮帮子挨的这一记短直拳力透后脑，又刺激到了泪腺，顿时眼泪鼻血长流，双眼无神地倒了下去。

　　赵清还没来得及喘气，又听见李维一声惊叫，然后就感觉头上一震，一个啤酒瓶砸在脑袋上，却是对方另一个同伴在背后偷袭，赵清挨了这一击，脑子里面嗡的一声空响，就晕乎乎地有点站不稳，所幸这时周华他们赶到了，一群人把那人放翻在地上拳打脚踢。

　　他们迅速解决了战斗，周华喊了声：“走！”就跟李维一左一右扶着赵清，一群人帐也不结，蜂拥而出，这是他们的经验，打完架千万别逗留。饭店老板哪敢去追，只能自认倒霉。

　　他们快速走了一阵，远离了那个饭馆，李维满脸焦急地说：“赵清，你头上好多血！”赵清道：“没事！砸破皮而已！”李维想了想，说道：“去我家把血止一下。”周华说：“维姐麻烦你了！”他们跟李维和赵清道了别，自行离去。

　　所幸此时天黑得早，赵清满脸是血的样子路人看不太清楚，李维搀扶着他快步向自己家走去，赵清捂着头说：“维姐我没事，小意思了。”李维心里着急，轻斥道：“全是血！还小意思！”

　　赵清笑道：“真的没事！对了那三个人为什么要欺负你？”李维答道：“他们喝醉了，走路不稳撞到我，我叫他们小心些，他们就发火了。”赵清骂道：“妈的，最讨厌这种喝了酒就耍酒疯的虾子，连女娃儿都要打，早晓得多打他们几拳！”

　　重庆的江湖中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不管你势力多大，打架多狠，喝得多醉，都不能对女性使用暴力，否则人人都瞧不起你。

　　李维带着赵清到了自己家，李维外婆看到吓了一跳，颤声问：“维维，这是谁？”李维答道：“是我同学，刚刚有喝醉的人骚扰我，是他帮我。”李维外婆赶紧道：“快弄点热水，给他洗一下。”

　　李维马上从热水瓶里面倒了热水，再加点冷水弄温，仔细帮赵清把脸上头上的血迹清理了，又帮他在伤口上涂了酒精消毒，赵清咧着嘴嘶了一声，笑道：“这比酒瓶子砸下来还痛。”李维眼睛红红地啐道：“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赵清嘿嘿而笑：“维姐小意思啦，死不了人。”

　　李维咬着下嘴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低声道：“赵清，谢谢你。”她声若黄鹂轻鸣，赵清听得十分悦耳，嗨了一声，冒了句英语：“Mypleasure!”李维噗呲轻笑：“英语倒是学得好了！”

　　赵清抬头看了看，家里冷冷清清的全无过年的气氛，问道：“你爸爸妈妈不在家吗？”李维沉默片刻，幽幽地道：“我爸爸妈妈很早就不在啦……我跟着外婆长大。”

　　赵清闻言大惊，他本是个天生多情之人，加上喝了酒情绪更容易激动，眼睛顿时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柔声道：“维姐……想不到你命这么苦。”

　　李维勉强一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努力活着罢了……”这话从她一个十五岁不到的美貌少女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悲凄之极，赵清鼻子一酸，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了出来，李维想不到他外表粗狂，内心竟如此柔软多情，心里感动极了，眼睛红红的掏出手绢帮他拭去泪水。那个年代没有现在的抽纸，很多人都备有手绢。

　　赵清叹了口气，用手背擦去余下的眼泪，转眸一看，李维外婆正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右手拨着念珠，仿佛屋里就她一个人一样，她其实才五十多岁，可那风烛残年，了无生趣的样子，让赵清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之前读过的一本《古文精选》，里面收录了《枯树赋》那句“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他低声问道：“外婆信佛啊？”李维嗯了一声：“我外公很早很早就不在了，婆婆就开始信佛。”赵清本已停下的眼泪又夺眶而出，轻声说道：“人世间怎么有这么多苦。”他因为自己童年不幸，就特别能共情别人的痛苦。

　　李维温柔地替他又擦去泪水，低声道：“婆婆以前是空压厂的全国三八红旗手，还去BJ被毛爷爷接见过的。她跟外公感情很好，外公出了事故，走的时候她才三十多岁……她就一个人把我妈妈和舅舅拉扯大，后来又把我养大。”空压厂是建设厂旁边的军工企业，专门生产坦克的。

　　李维从不跟人说这些，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的，会跟他交心交肺地说了那么多，赵清被她这话再度催得泪流满面，李维手绢都湿透了，只能用衣袖帮他擦泪水，轻声道：“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些。”赵清缓缓地道：“没有，我好佩服她老人家。”过了半晌他又问：“你爸爸妈妈是怎么走的？”李维摇摇头说：“算了不要问了，我怕你又哭。”

　　赵清一把握住李维的手，柔声道：“维姐告诉我吧。”李维拗不过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爸爸也是工伤去世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我妈妈跟爸爸感情很好……婆婆说，情深伤寿，爸爸走以后，妈妈就天天哭，哭了两年，也生病跟着走啦……我其实都不太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只有看照片才晓得。”

　　赵清一晚上听到这些生死相许，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人为啥子有这么多苦！”李维也被他勾得泫然而泣，轻拍他后背，柔声安慰道：“赵清不要哭了……谢谢你……”李维外婆一直听到他们对话，勾起几十年的巨大苦痛，也是泪流满面，边诵经边擦眼泪。

　　李维等赵清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又用衣袖帮他擦了一次泪水，轻轻地说道：“可别再哭啦，你看我衣袖都湿了……”赵清这时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了，点点头说：“嗯。”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还有一只衣袖吗？”

　　李维泪痕未干，又被他这话逗得差点笑起来，嗔道：“你这人！”赵清嘿嘿干笑了几声，又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维维我好心疼你。”他平时言行粗旷，其实内心深处比赵齐安还要温柔多情。

　　李维听见他改口叫自己“维维”，又发自内心地说心疼自己，心里十分欢喜，努力微笑着安慰他道：“其实我早都习惯啦……我还是活得很乐观的，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道路，不同的道路有不同的艰辛和风景。”赵清猛地抬头，看着李维道：“啊？那封信……？”

　　李维一下说漏了嘴，也不想否认了，其实她潜意识大概也是故意想说漏嘴的，就点点头：“嗯，是我写的……我听了你的故事，很感动，想鼓励你继续前进。”

　　赵清做梦也没想到这位神仙人物当初会给自己写匿名信，呆呆地看了她半晌，李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露出一丝腼腆，轻声问：“你怎么啦？”赵清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把事情就都想通了，击剑馆偶遇，中午来自己教室找吴萱，去苏玉娜家吃饭，今天又陪自己去喝酒，她多半是对自己有好感才对！

　　不过他情商可比陈斌高太多了，不会傻到去挑明李维这份心意造成无谓的尴尬，他微笑道：“维维，我的故事让你感动，你的故事让我更感动。”他扭头看了看李维外婆，悠然说道：“我从小就向往那种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五岁的时候看《孔雀公主》我就哭了好久。外婆和你妈妈让我好感动……外婆一个人拉扯大三个人，真的好不容易！”

　　李维很喜欢听他叫自己维维，微笑着小声道：“还好婆婆是全国劳动模范，我外公和爸爸又都是工伤，所以国家对她很是照顾，待遇给得很高，我从小没有缺吃缺穿。”

　　赵清刚刚看到她家里有电话，家里的摆设也非常雅致，冰箱彩电都有，心想难怪。

　　他听了这话心里甚慰，就勉强笑着嗯了一声，问道：“你们家里没有其他亲戚吗？过年都这么冷清啊？”李维低声道：“习惯啦，我爷爷奶奶家在外地，单位领导会来看望婆婆，大年三十舅舅一家会过来吃年夜饭。”赵清突发奇想，说道：“我来陪你好不好？”李维被他给问得愣了一愣，轻声问道：“你来了，你家里怎么办？”赵清道：“我妈妈这边亲戚多，我有五个嬢嬢，每次过年人山人海的，不缺我一个。”李维微笑道：“你想来就来嘛，反正我肯定是欢迎你的。”她又歪头看了赵清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你就不怕你们贺诗诗生气？”

　　赵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诗诗为什么要生气？她那么善良，可惜她不能来，不然我也把她叫上一起来陪你和外婆。”李维正待说话，一抬眼发现他头上又渗出血来，赶紧起身帮他又仔细清洗了一遍，赵清说道：“维维你帮我尽量把头发里的血擦干净，不然干了会把头发凝在一起。”李维微笑道：“你那么有经验啊。”赵清尴尬地道：“是啊，以前老是被人家砸头。”李维轻笑着说：“还好还好，聪明脑袋没给砸坏了。”

　　赵清就叹了口气：“哪有你聪明……在你面前我都几次怀疑自我了。”李维微笑着不说话，只管帮他轻轻擦拭头上的血迹，她离赵清很近，两人几乎是贴着，赵清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就有点心旷神怡的不好意思，尴尬地说：“维维麻烦你了，我现在还不敢回家，怕被妈妈看出来我又打架了。”李维就更不好意思了，连声道：“哪有，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没事的，你在这里呆多久都可以，等止血了再说。”她又歪头笑了笑：“其实你在这里我很开心呢，平时都是我跟婆婆两个人，很冷清。”

　　赵清开心地说：“真的吗，那我就当真了哟，我多待会，不然被我妈妈发现我又打架，估计要把我揍死。”李维被他触动了心事，沉默了片刻，柔声道：“赵清，谢谢你……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打架。”赵清嘿嘿笑道：“这也是我第一次为女孩子打架。”李维不好意思地婉然一笑，缓缓说道：“你那时好帅，反应也好快，三两下就把那个人打趴下了，感觉就跟看武打片一样。”

　　赵清黯然道：“我以前也以为这样很帅，现在才知道不过是街头流氓打架斗殴罢了，丑态百出。”李维嗔道：“不是的！其他人打架我不喜欢，但你今天这样子……我……”她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赵清却想起一事，站起身来把羽绒服脱了，卷起内衣袖子一看，左臂被砍的地方已经有些青肿了，他哈了一声：“还好衣服穿得厚，没砍穿。”

　　李维吓了一跳，拿过他的手臂来仔细看了看，轻轻抚摸了一下，问：“痛吗？”赵清满不在乎地说：“这算啥子事。”他指着旁边几条狰狞伤疤说道：“这都是以前挡刀的时候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地方，缝了好多针。”李维一脸震惊地说道：“好吓人！”赵清转头看了看李维外婆，压低声音说：“你不懂，打架不怕砍刀，也不怕火药枪，怕的是匕首……刮刀……军刺……，捅进去一下就基本上可以打死人麻将了，砍刀只要不砍到要害，就是破个皮肉而已，用来吓唬胆小鬼的……其实很多人身上带的砍刀都是没开刃的，就是怕不小心砍出人命来。”

　　“你别看打架乌七八糟的，讲究其实很多呢……像我今天就打的那个人下巴，千万别打鼻子，鼻梁打断了算人身伤害，打下巴和腮帮子就没问题……打腹部要用上勾拳，可打下巴就要用直拳或者摆拳，一定不要用上勾拳，否则容易让他咬到自己舌头。”他得意洋洋分享打架经验，李维听得鸡皮疙瘩直冒。

　　重庆办丧事的时候，亲朋好友都会一边守灵一边打麻将，所以办丧事又叫做“打死人麻将”。有不少人喜欢打麻将，看见办丧事就会去，也不管死者跟自己认不认识，所以这儿办丧事从来不怕冷清。

　　赵清这时却困了，他喝了酒，脑袋又挨了一下重击，后面又大哭了一场，之前全靠肾上腺素刺激着，现在安稳下来，就觉得眼皮就越来越重，李维看他这样子，就关心地说：“累了吗？要不要躺会？”赵清嗯了一声：“头很晕，我需要躺一下。”

　　李维赶紧扶他到自己床上，赵清头晕晕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斜着躺在床上，李维给他盖过被子，想了一想，帮他把鞋脱了，努力将他双腿搬到床上，让他睡得舒服点，赵清闻着李维枕头上的香味，困意一阵阵袭来，不多会居然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11点，又口渴又想撒尿，蹑手蹑脚跑到卫生间痛痛快快释放完毕，返身进屋到处找水喝，杯碟碰撞的声音惊醒了李维，她本来和衣跟外婆睡一张床，赶紧起身来到客厅，轻声道：“你醒了啊？”赵清使劲喝了几口水，不好意思地说道：“维维，我头上的血可能把你枕头弄脏啦。”李维微笑道：“没关系的，你好些了吗？”赵清说：“好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妈要到处找我了。”他用李维家里的电话往家里打过去，刘晓红一接电话就问：“你个死娃儿上哪去了！急死我了！”赵清不耐烦地说：“我在同学家里学习功课！”刘晓红才放下心来，说道：“赶紧回家，也不看看多晚了。”

　　李维等赵清挂了电话，歪头看着他轻笑：“你跟妈妈撒谎。”赵清尴尬地想挠挠头，又意识到头上有伤，只能中途改向挠了挠脖子，转头看见李维书桌上的一大堆学习资料，随手拿过一本翻开，假模假样看了看，一本正经地道：“我可没撒谎哦，的确是学习了功课的。”李维噗呲一声笑出来，眼中秋泓荡漾：“你这个人！”

　　赵清跟李维交换了电话号码，李维想送他下楼，赵清道：“那么冷，你别出去了，我明天给你打电话！”硬把李维推回屋去，自己快步走了。李维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地看着床上赵清睡过的痕迹，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温柔的微笑，可转念又想到这男孩子一门心思地喜欢贺诗诗，神色又黯淡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虽然成绩极好，可毕竟也是个正常少女，又是情窦初开的花样年纪，平时暗恋她的男生不知道有几多，可那些不优秀的男孩子从来入不了她的眼，优秀的男生又都书卷气太浓，直到认识了赵清，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聪明，武烈，多情，幽默，所有她喜欢的特质全部集中在这个男孩子身上，再加上今晚他为了保护自己打架流血，又为了自己的身世大哭一场，一颗芳心已经不知不觉放在他身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清外公外婆家里就陆续来了很多亲戚，虽然明天才是大年三十，但亲戚们提前聚在一起要连打几天麻将，刘晓红叫赵清一起去外婆家，赵清心里挂念着李维和她外婆，就不想去，说要去找同学玩，他现在是刘晓红的骄傲，想干什么都行，刘晓红就留了20元巨款给他，跟丈夫和陈斌自己去了。

　　赵清兴冲冲地买了一些鞭炮，还有零食，一个福字，跑去李维家里，他进门就把零食塞给李维，转眼看到李维外婆依旧盘腿在蒲团上诵经，他就走过去噗通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一边喜气洋洋地大声说：“外婆！给您拜年啦！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佛祖老爷菩萨老爷都一直保佑您！”

　　李维被他这一套动作搞懵了，她外婆却睁开眼满脸含笑，连声说：“乖娃儿，乖娃儿。”伸手在兜里掏了两元钱递给他。赵清笑嘻嘻地接了压岁钱，又给她磕了个头，得意洋洋地站起来，扭头对着李维嘿嘿而笑。

　　李维才刚满14岁没多久，虽然比他小了半岁，此时脸上却露出宠溺的笑容来，倒真像一个大姐姐看见小弟弟调皮耍宝以后的表情。赵清兴高采烈地道：“维维，我们去放鞭炮！”李维检查了一下他头上的伤势，笑着说：“好。”

　　他两个下了楼，赵清就想精搞怪地拿着鞭炮到处炸树洞，炸泥土，玩得不亦乐乎，李维就一脸害怕地捂着耳朵陪他玩，赵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换了诗诗，她估计是不会陪我玩这个的。”

　　他却不知道如果换个男孩子，李维也是绝无可能陪着玩的，更不可能叫到家里去。这会如果有同学路过看到李维居然在陪他玩鞭炮，估计马上就会成为年级里面最大的八卦。

　　他们玩了一个小时，赵清也玩腻了，提议道：“维维，我们回去吧，我在你家做一套题再说。”李维惊讶地看着他：“春节也不忘学习呀？”赵清笑道：“刀一天不磨就要锈，脑子一天不用就要钝。”李维微笑点头：“好。”

　　李维作为年纪第一名，家里的复习资料也是最不缺的，赵清就像耗子进了米缸，看来看去爱不释手，李维就给他选了一本模拟试卷集，赵清兴冲冲就开始做起来，他一做起题来就浑然忘我，不知不觉已经到中午了，耳边听李维轻轻喊道：“赵清，来吃饭啦。”

　　他抬起头来，发现李维居然穿着围裙，桌上摆好了几个菜，还有一瓶啤酒，他讶然问道：“维维，你还会做饭？”李维微笑道：“嗯。”赵清突然意识到她从小父母双亡，自然是要比同龄人独立得多。

　　他坐到饭桌旁，李维给他布好碗筷，又给他倒了杯酒，这才笑盈盈地坐在旁边，赵清这时候还小，却也恍惚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丈夫，贤惠美娇妻在侍候自己吃饭，他赶紧把这念头甩开，心想可不能对不起诗诗！他就问道：“维维你家里居然还有啤酒啊？”李维微笑着说：“没有，刚刚下楼给你买的一瓶……你做题太专心了，我出门你都不晓得。”

　　这时李维外婆也慢慢走过来，赵清笑嘻嘻地站起来搀着她坐下，一边问道：“外婆，您老人家身体还好？”李维外婆微笑道：“好，好，谢谢弟娃。你叫赵千？”赵清纠正道：“赵清，清澈见底的清。”李维外婆笑眯眯地点点头：“赵清，你是维维同学。”赵清道：“是的，但不在一个班上。”李维外婆就露出“我懂得起”的慈祥笑容，看了看他们两个一眼，又苦口婆心地说：“年轻娃儿不要打架。”

　　她曾经经历过重庆几十年前的武斗，重庆是军工重镇，俗称建设厂的枪，长安厂的弹，空压厂的坦克，望江厂的炮，那时候两派人武斗先用枪，后用炮，最后连厂里生产的坦克都开出去了，重庆有个陵园埋的全是武斗中死掉的人，因此她深知好勇斗狠没什么好下场。赵清恭恭敬敬地点头道：“谢谢外婆！我也不想打架，可是有时候遇到坏蛋只能反击。”李维外婆微微皱眉道：“能忍则忍，千万莫斗气，好好地活着比啥子都好。”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极有说服力，赵清不禁肃然，重重点头道：“外婆我晓得了！我以后不打架了！”李维外婆很满意他的态度，缓缓说道：“遇事让三分，不会有错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不要去计较一时之气。”她抬起头来看着上前方，回忆了片刻，幽幽地道：“68年的时候，我认识的好几个人，就在武斗中被打死了……被人家用机关枪打得血流成河，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可又有啥子用呢……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四五十岁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李维轻声安慰她道：“婆婆，过年不要去想这些，快吃饭吧。”重庆话以前也管奶奶叫婆婆，李维因为从小跟她长大，也叫她婆婆，省了那个“外”字。她这才回过神来，微笑道：“维维说得对！过年要开心点。”她又带着奇怪的笑容对赵清说道：“你还是第一个来家里吃饭的同学呢。”赵清没懂起她话里的深意，嘿嘿笑着顺杆爬：“真的吗！那我以后多来蹭饭，维维做的菜还真好吃！”李维外婆笑着点头：“好，好，你这娃儿心地很善良，要多来。”

　　李维一直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一边给赵清夹菜，听到赵清这话，她就轻笑着说：“那我还得去多学几个菜，不然就这么几个菜，你很快就吃腻了。”赵清对着她一竖大拇指：“维维你那么聪明，学做菜也一定是手到擒来的！”李维微笑道：“没有啦，好的厨师都是男的。”李维外婆点点头：“没错，饭店里面的大厨都是男的，女娃儿最多家里做点家常菜。”

　　赵清嘿嘿笑道：“那我去学做菜。”李维抿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大大咧咧的性格不适合进厨房，耐烦心不够。”赵清讶然而问：“呀，你怎么知道的？”李维被他这样子逗得一下笑出声来：“不然怎么老是会算错题。”赵清想了片刻，颓然道：“的确是，我就是粗枝大叶的。”李维安慰他道：“没事的，男孩子粗旷点好……刘光旭那样的男孩子看着都秀气得……像个女娃娃了。”赵清问道：“刘光旭？年级第二名？”李维说：“嗯。”赵清笑道：“我还没见过他的人呢。”李维说：“他是我同桌。”赵清感叹道：“你们五班真是人才济济，全是高手。”

　　李维扭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你可以来我们班啊，我们班主任一定倒履相迎……她可喜欢你了，老是把你挂嘴边。”赵清笑道：“那可不成，我不能对不起我们付老师，当初我倒数第一名的时候，她为我花了多少心思呢。”李维本来就是开玩笑，她就微笑道：“是哦，她也不会放你走……你现在肯定是她的心头宝。”赵清嗯了一声：“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对你好的人，绝对不可以辜负。”

　　李维知道他多半又想起贺诗诗了，心里有些酸楚，但转念一想，人家贺诗诗的确做得很好，没有什么可以嫉妒的，的的确确值得赵清对她的这份感恩。

　　可是赵清也不是圣人，他跟李维从认识到现在，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同的身世导致不同的性格，蒋怡是矜持高冷下面隐藏着贴心贴肺的温柔，贺诗诗是小公主一样单纯娇憨，嗲嗲可爱的温柔，李维却是那种贤妻良母一样由内而外婉润甜蜜，春雨润物的温柔，尤其是昨晚知道了她的身世以后，赵清心里就生出了巨大的怜爱，潜意识觉得她比诗诗更需要自己的陪伴，哪怕只是作为朋友的陪伴。

　　他们吃完午饭，赵清就拉着李维把福字贴在门上，然后埋头继续刷题，李维也陪着在旁边学习，一直到吃了晚饭，赵清才告别回家，他刚到家没一会，电话就响了，接起来居然是李维，赵清讶然道：“维维怎么啦？”李维迟疑着说道：“没事，就是看你回家没。你一个人在家吗？”

　　赵清说：“是啊，我爸爸妈妈今晚都要在我外婆家熬通宵打麻将呢，嘿嘿。”李维轻笑道：“那……你干嘛那么早回去呢？”赵清说：“我也想多呆会，可是怕影响你跟外婆休息呀。”李维轻声道：“不影响的。”她顿了一顿又说：“婆婆很喜欢你，你走了她就一直在问你明天还过来吗……你今天在这里，她可开心了。”赵清大为得意，嘿嘿笑着说：“太好了，我还担心她嫌我烦呢。”李维赶紧说：“哪有！她喜欢你得很，一直说清清是个好娃娃。”她学着外婆的语气，把自己和赵清都逗笑了。

　　赵清毕竟是个小男生，被夸两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笑嘻嘻地道：“那我现在再过去？”李维又惊又喜：“真的吗？”赵清说：“真的呀，反正就五分钟，在你家学习还更有气氛呢！遇到难题还有你可以讨论一下。”李维欣喜地说：“好啊，那你过来，我陪你学习。”

　　赵清就兴高采烈地再度去了李维家，李维一脸腼腆地给他开了门，饶是赵清脸皮极厚，也觉得刚刚告别又再度见面有点尴尬，对着李维嘿嘿尬笑几声，进了屋又大声给李维外婆打了个招呼：“外婆！我又来了！”李维外婆笑得老脸生花，连声说：“好，好，乖清清又来了。”

　　赵清带了一筒茶叶过来，李维帮他泡好，微笑着道：“不好意思啊，我家没人喝茶，还要你自己带茶叶。”赵清厚着脸皮说：“没事我家茶叶多，这一筒放在这里，我以后来慢慢喝。”他这意思自然是以后经常要来，李维心里欢喜，说道：“好，我给你放起来。”

　　他两个都是学霸，哪怕是少男少女在一起也能够很快投入学习，时间一晃就到了十一点，赵清刷掉两套试卷，觉得腰酸背痛的，转头一看，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睡了，客厅里面就剩下他跟李维。李维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累了吗？”

　　赵清揉揉眼睛道：“眼睛有点酸，妈的最近感觉有点近视了，看远处有点模糊。”李维紧张地说：“啊那可不行，你还是要劳逸结合才行，这才初三就近视了，以后可怎么得了。”赵清疑惑地问：“你也学习很刻苦，为啥子不近视？”李维嗔道：“坏得很！为啥子要盼我近视。”赵清赶紧说：“哦不是不是，我就是疑惑得很。”

　　李维看他着急，就微笑道：“我开玩笑的啦。不过我也不晓得为啥子，可能天生眼睛好吧。”她仔细看了看赵清，又说：“你看你黑眼圈那么重，肯定是用眼太多了……你平时一天睡几个小时啊？”赵清想了想，答道：“我一般12点睡觉，早上5点起来。”李维啊喔一声：“一天才睡5个小时啊，你不困吗？”

　　赵清点点头：“当然困，可我一想到我要发奋图强，我就逼着自己早点起床。”李维温柔地看着他：“中午就睡个午觉嘛，我觉得一天还是要睡7个小时才够。”赵清叹口气：“我每天比你少睡那么多，还是追不上你。”李维微笑道：“其实啊，你很多时间都浪费了……”赵清一愣：“怎么说？”

　　李维解释道：“你做了那么多努力，可是考试的时候偏偏粗枝大叶要算错，其实依我看，你每天就算睡8个小时，考试的时候心静一点，仔细一点，估计成绩还会更好。”她歪头看着赵清：“你呀，就是性格急躁，就连说话……都跟连珠炮似的……我真的很好奇，你以前练字，不是最应该静心的吗？”

　　赵清又叹口气：“都是我爸搞的……我爸脾气武断暴躁得很，他以前骂我，我想解释，总是被他打断，所以我就不知不觉地要加快语速，在他打断我之前把话尽量说完。”李维幽幽地道：“我宁可有个爸爸这样骂我……”

　　赵清心下恻然，低声道：“维维……相信我，要是你有他这样的爸爸，你很快就会宁可不要……我以前天天盼着我妈妈跟他离婚。”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又道：“我的童年，就是一场噩梦，所以我以前才会自暴自弃，就是为了气他。”李维张嘴欲言，赵清说道：“维维你听我说，父爱分三种，正数，零，负数。别人的父爱是正数，你的父爱是零，我的父爱可真的是负数……负一千，负一万。”

　　他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小学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是个周日，他一大早起床，心情不晓得为啥子又不好，我想出去玩，他就骂我，我顶了两句嘴，他就勃然大怒，又打了我一顿……后来他去睡午觉，我就在厨房磨刀，我一边磨，一边想着，等下去他房间，就对着他肚皮，一刀捅下去，我的噩梦就结束了……”李维听得紧张极了，明知道他当时肯定没这么干，还是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捏住他的手。

　　赵清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又接着道：“还好我有理智，不然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有力气了，初一的时候有一次他又想打我，我就去厨房拿起菜刀，跟他说，从今以后你只要敢再打我一下，我就跟你拼了。”李维一脸紧张，手上用力，紧紧地捏着他的手。

　　赵清从来没跟贺诗诗说过这些，很早之前诗诗问过他一次他都没说，他潜意识里面一直觉得诗诗是个小公主，被妈妈骂一句死丫头都会委屈得哇哇大哭，不可能会理解这些痛苦，也就不想用这些糟心的事情去烦她，可是面对李维，他就觉得她能够理解，就愿意跟她倾述。他冷笑一声，接着说：“他就怂了，怕了，担心我真的会砍他……从那以后我再没挨过打。”

　　李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头看着桌子：“维维，这样的父爱，你要吗？”李维摇摇头。赵清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我真的看不起他这种男人，在单位不顺心就回家来发气，对着妻子儿子发气，对着外人就是满脸堆笑客客气气……我从小就发誓，将来我长大了，我一定不要这样对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妈妈经常跟我哭，有一次她说，要不是为了我，她早就跟他离婚了……我当时兴高采烈地跟她说，马上离婚啊！赶紧离啊！我妈妈说，找个后爸肯定不会对我好，我说，至少不会对我这么坏吧……”

　　“小学的时候，我有个女同学叫罗静，有一天放学了，我都回家了，她带着两个女同学跑来敲门，说我把她的铅笔弄丢了。我当时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我爸就呼地一耳光打过来，我鼻血都飞出来了，耳朵嗡嗡直叫，罗静她们吓坏了，赶紧走了。”

　　李维啊了一声，赵清冷笑道：“第二天罗静跑来找我道歉，说她就是喜欢我，编了个借口来找我……”

　　“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礼拜天……他从起床开始就骂，骂我，骂我妈妈，看什么都看不惯，一直骂到晚上睡觉，我跟妈妈的神经一整天都紧绷着，我……我真的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生到这个家庭！”

　　他控制不住情绪，眼泪长流，李维也陪着哭，又掏出手绢帮他擦去泪水，赵清沉沉地叹了口气道：“维维你说得很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有不同的艰辛和风景。你跟我都没有幸福和完整的童年，所以我们的未来一定要活得更好，补偿自己。”李维温柔地看着他，轻轻点头，心里也就更清楚为什么赵清和自己会比大多数同龄人成熟了，都是因为童年不幸的原因。

　　赵清收拾好心情，展颜笑道：“哎呀，大过年的我们可不能再哭了，不吉利。”李维嫣然一笑，说道：“是哦！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积极开心地向前看才好……我们以后的人生还很长呢。”她这话隐约双关，赵清却没听出来，只是道：“维维你困了吧？我回去了，明天再来跟你一起过年。”

　　李维害羞地点点头，她其实早就困了，硬着头皮在陪赵清而已，赵清微笑着看了她片刻，起身告辞了，李维在门口目送他下楼，回到客厅看着桌上翻开的书本，感觉就他好像还在自己家里一样，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