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了冬,南方就算再怎么暖和,也要备上件棉衣。
顾轻舟正在海门市步行街旁的几家老路上溜达,街面上没什么人,几家服装店零零落落的开着,显得有些冷清。
走到一棵榕树旁,顾轻舟停了下来,这榕树很有意思,枝条一粗,分枝就会向下寻找土壤,这几年城市建设的好,柏油路一条又一条,十几根枝条找不到泥巴生根,就那么懒洋洋地垂在那儿,冬风一吹,也不情愿的跟着摆动两下。
这冬风就像潮流一样,枝条不跟上的话,风又太大;跟上么,枝条又不太乐意,这下边又都是水泥柏油地,根本落不了根,只得象征性的摇摇尾巴,反正主干会给它们送营养。
它们呢,本来也就是主干派出来试探地形的,要是这边落不了,主干就停止生长,一切为了生存。
榕树旁的石凳上,坐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大本子,一只笔在那画着什么,他脚边的地上,摆了一块黄布,黄布上放了几张画,这人画着画着,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他,抬头看了眼顾轻舟的方向,微微一怔,又把头低了下去。
一阵风吹了过来,顾轻舟裹了裹身上的薄棉衣走了过去,假意看了看地上的画。
第一张画上,有一条小河,河边有艘小船,船上站了个小女孩,女孩扎着一根马尾辫,身上穿了件蓝布衣,腿上套了条黑裤子,手里提着一个篓子,岸旁画了几丛芦苇。
第二张画上,画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肩并肩坐着河畔,男孩抬手指着河岸,似乎在说着什么,女孩看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眼神颇有些惊讶。空中还有一只白鹤飞着,白鹤上,还坐了一个简笔勾勒的人。
第三张画,是一个男人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画外,手上提着一袋子水果和饼干。
看到这,顾轻舟的眼睛微微睁大,心口上,像有根羽毛轻轻划过一样,这个画面,勾起她很久以前的回忆。
抬眼看了看这男人,这人戴了副红框的平角眼镜,一嘴胡子拉渣的,头发倒是梳的很整齐,发觉顾轻舟打量自己,这人停下画笔,抬头看了眼顾轻舟,礼貌的一笑。
顾轻舟为了缓解尴尬,忙问道:“这画……”
“五十五一张,”男人扶了扶眼镜。
“哦,都是一样的价么?”
“是的。”
“我再看看。”
“您随便看,”男人移了移屁股,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顾轻舟拿起第四张画,这画有两部分,左边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趴在地上,身旁一个老人蹲在他身旁,正拿手着拍着他的后背。
顾轻舟看到这老人心头一震,仔细看了看,这老人腰间挎了个鱼篓,鱼篓旁还有一个袋子。老人一边拍着男人,一撮山羊须挂在下巴上,手里还拿着一块饼,饼上麻麻点点的,很像是块糖饼子。
顾轻舟的手轻轻一颤,又看了看画的右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一间房子下,手里正编着网,一边用眼睛看着画的最右边。
右边是艘小船,船旁有个姑娘,姑娘身上背了个书包,手里还拿着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写了两个字——“通知”。
船上是那个留着山羊须的老人,他正冲这姑娘挥手,老人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面孔不清楚,就是描了道眼睛画了个鼻子,嘴巴轻轻一笔,似乎脸上带着笑,身上还穿了件粉红色的棉袄。
看到这,顾轻舟呆住了,眼睛微微一红,看了看地上的黄布,第五幅画下还压了几幅画。
“可以都看看么,”顾轻舟揉了揉眼睛。
男人这次没有看她,一边画着一边答道:“可以。”
她索性把剩下的画都拿起来,这第五张画,画面的左面有一座山,一群模糊的人影跟着一个男人,男人提着一个葫芦,那葫芦正往山下倒水,山脚下,还有一排禾苗,山右边画了几笔水纹,水纹上有一艘船,一座金字塔和一个黄色的光团正立在船上。
船上还有台电视,电视里面只有两个字——“新闻”,电视的线路垂在船旁的水下,然后向左一路通向山脚。
再拿出第六张画,正上方是一台电脑,电脑上有三只眼睛盯着下面,电脑下面有群人正对着画外笑,他们的脑袋上都插了很多线,每条线都通着上面的电脑,那群人虽然都在笑,可是牙齿都不完整。
第七张画,画了一个太阳系,一群人坐在左边一个圆球上看着这个太阳系。这个圆球是蓝色的,很像地球。太阳系中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旁还有一个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一朵花,小男孩手里却拿着一杆秤。
第八张画,画的很详细,分了两块,上半部分的左边是洪水,右边是火山;中间还站着三个人,左边的人往水里倒泥巴,右边的人拿着个灭火器在灭火,中间的人拿着根棍子对着上方的一个圆球。
三个人的身上,都写着“消防”两个字。
这圆球上身有很多尖刺,下面拿棍子的人对着这个充满尖刺的圆球喷着什么东西,圆球旁一边各站了两个人。
四个人是两男两女,都是半身,男人一人一件蓝西装红领带,女人一人一件黑色礼服,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
下半部分则画了很多人,这些人都仰着头看着上面,手里都拿着枪对着上方,他们的面孔各色各样,有黄色、有棕色、有白色、有黑色、还有暗红色,还有一只长颈鹿和大象,大象的背上坐了一些小动物。
顾轻舟仔细看了看,大象的背上是猴子、猪、狗、猫、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大象上翘的尾巴上,还盘着两只小松鼠。
这些动物还都拿着类似一个棍子的东西对着上方。
第九张画,画的正中是一扇古铜色的门,门门楣上有朵小香菇,香菇旁是一个黄褐色的罐子,罐子上绑了只葫芦。
这门不是双开的,没有中缝,只在正中有一个环扣,环扣的下面还垂着一根向左弯曲藤,看上去,很像数字“9”。
环扣的左右,各有一只眼睛,门前的用笔勾了两笔向上弯曲的弧线,既像台阶,又像个微笑的嘴唇。
正个门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微笑的面孔。门旁还有一棵树,这树叶子是绿色的;树干和树枝却是金黄色的,树上结了九个果子,每个果子都是红色的。
树干上还站了一只鹦鹉,树下蜷只一只黑猫,这黑猫半眯着眼睛看着画外;门的右边,还蹲了一只大狗,大狗头顶上顶着两道鸡冠样的东西,显得不伦不类。
“您好。”顾轻舟拿着画问道。
“您好。”男人还在画画。
“这画我都要了,”顾轻舟拿着画说道。
“都要了?”男人停下了笔。
“嗯。”
“哦,好的,一共……,”男人看了看画,“你就给三百五吧。”
“不,九幅画,我给你五百,不用找了,”顾轻舟说着话准备付款。
“哦,那谢谢。”男人似乎并不惊讶,微微一笑,放下了笔记本,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个牛皮纸的管子,他准备替顾轻舟卷画。
顾轻舟一扫男人的付款码,只见对方显示了一个名字——“亦有亦无”。
顾轻舟猛的抬头,“请问……。”
“什么?”男人包好了画,又拿出个红色的塑料袋。
“您贵姓?”顾轻舟问道。
“我姓易。”男人说道。
“姓易……?”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艺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说不了太多话,说多了就会忘事儿,这是我的名片。”
顾轻舟接过名片一看,上面一行小字——“人生如画,亦有亦无。”
中间印着三个字——“易中生。”
身份介绍那行,
只有两个字:民画。
下面是电话和社交账号,却没有注明详细地址。
“易中生,”顾轻舟小声念了念他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养父说,我本姓吴,后来改了姓易。”男人解释道。
顾轻舟一听,像被电了一样,身子一晃,差点没坐在地上,这人手快,一把拉了她,顾轻舟抬眼看了看这人。
“我也会这样,蹲久了容易腿麻,对不起,没带折叠椅,以后我会记得带上。”这人微笑的说道。
“你不用逢人就介绍得那么详细的,”顾轻舟笑道。
“我不想骗人,反面我都写了的,”易中生指了指名片。
顾轻舟翻过来一看,是一首诗:
“曾经吴忠生,现在易中生。
有生相顾问,周圆人亦诚。”
这一面,依然是没有地址。
“你这名片上……,怎么没有地址。”顾轻舟的心砰砰直跳,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着男人。
“我那里很小,也没什么人去,就摆摆摊,网上卖点画,今天天气好,所以出来边画边晒太阳,”说到这儿,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不太好使,呵呵。”说完这男人憨厚的笑了笑,眼角边两道细纹翘了起来。
“这些画,都是你凭记忆画的么?”顾轻舟小心的问道。
“有的是记忆,还有的……,呃,都是做梦梦到的,”易中生答道。
“你来海门多久了?”顾轻舟问道。
“这……,”易中生左右看了看,左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右手挠了挠头,眼睛掠过顾轻舟,看了看她身后的街道,似乎陷入了沉思。
“别急,慢慢想?”顾轻舟小心翼翼的问道。
易中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几片落叶飞了过来,易中生眼前一晃而过,他有些疑惑的看着顾轻舟,“您,您有什么事么?”
“我刚买了你的画呀?”顾轻舟指着他手里的画卷说道。
“买……画?”易中生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摊。
“哦……,呵呵,不好意思,我一想多了问题就忘事儿,对对对,您刚才来买的画,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呵呵呵,”易中生尴尬的笑道,那张朴实的面孔上,浮起抹淡淡的微红。
他竟然害羞了。
顾轻舟看了眼眶一湿,假意看了看榕树,起身,擦了擦眼睛,易中生看了一愣,将手里画卷往黄布上轻轻一放,抬头说道:“姑娘,对不起啊。”
“嗯……,什么对不起?”顾轻舟问道。
“这画我没画好,下次,下次我画好点。”他竟然以为顾轻舟没看上他的画。
顾轻舟心头一酸,“不,画的很好,我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