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吐露心声,稻青妻子
屋子里缓缓传来王夫子的声音,他慢慢的朝周玄倾诉着内心:
“你知道吗?”
“就差一点时间啊。”
“就迟了那么一个月时间而已!”
“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妻子,我的妻子一直卧病在床。”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迷糊的时候根本听不懂人话,疯疯癫癫,躺在床上鬼叫,清醒的时候才像是个人,才像是我那个妻子。”
“为了给她治病,我耗费了所有的积蓄,搬到了贫民区,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可惜,根本治不好。”
“自从结婚开始,十几年来,我十年如一日的照顾她,就像一个仆人一样任劳任怨,没有放弃过她一天。”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子过去。”
“一日复一日,没有穷尽。”
王夫子说到这里,眼睛里总算有些神采,继续说道: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希望。”
“天下有名的欧阳神医游历天下,来到了我们县城,我请他来看病,他告诉我可以治疗,但是需要500年份何首参…”
“除此之外,还需要很多珍贵药材。”
“其他药材我都可以找到,但就是这深山里的何首参,而且还是五百年份……”
“找不到啊,我根本找不到。”
“这东西价值千金,很多豪门大族都抢着收购,哪怕出现一株,也根本不是我们这种底层人能够看见的。”
“我托关系,百般找寻,总算打听到一株何首参的消息,可惜根本没有能力购买回来。”
“我没有钱,东拼西凑也凑不够钱。”
“我把能够借的钱都借完了,也买不起这株药的一根触须…”
“为此,我只能低下脸面去求我的学生们,苦苦哀求,用尽我所有的人情,教书几十载,最终却只能靠学生帮忙。”
“好在啊好在,我多年前的一个学生在郡城里面当官,他也是流云书院的出身,还是上一次童生考试的主考官,叫做陈浩然…”
“我花费了很大力气,又让这个学生付出很大代价,这才为我求得这株何首参。”
“我以为希望来了!”
“希望就在眼前!”
“我终于可以脱离现在的苦难,迎接新的人生,治好我的妻子……”
“我也可以离开束缚,走向更好。”
“可是迟了,你知道吗?”
王夫子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桌子震的响亮,看着窗外的天空愣神。
周玄明悟:“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吗?”
“你只猜对了一半。”
“那株何首参在隔壁郡县,本来要被送往京城某个大儒,已经半路上才给我送来,路途遥远,一路运送过来颠沛流离,再加上大雨连绵,山路陡峭,以及我求人花费了不少时间,等送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而我的妻子,没有扛过这一个月。”
“病情恶化,扛了十几年重病的她,终究是死在了一个无人得知的夜晚。”
“等我醒来给她擦洗身体的时候,已经硬了。”
“你懂吗?”
“身体都已经硬了,上面布满尸斑。”
“身体硬的就像一块石头,冰冷僵硬。”
“我早上起来,还满心欢喜的告诉她,你的病可以好了,以后你可以一直清醒,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可以出去见见太阳,认识认识新的朋友……”
“一摸身体,人已经走了。”
“昨天还好好的人,今天就走了。”
王夫子伸出双手,用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捂着脸,阻挡着痛苦的面颊,呼吸一口气:
“我就说嘛。”
“她平常一天难得有一两个时辰的清醒时间。”
“那几天她怎么连续大半天都能清醒。”
“在我去书院教书的时候,她打扫完了卫生,洗好了衣服,给左邻右舍道了谢,感谢他们这些年的帮助,做了很多小事情…”
“没想到是回光返照…”
“说什么都迟了啊。”
“就迟了那么一个月,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的妻子走了,就因为这一个月的时间!”
王夫子说到这里,把盒子缓缓推给周玄:“一个月前,我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我把能够用的人情都用完了,就是为了早点求得这株药。”
“那个时候我视它如珍宝,很需要它,把这株药当做希望。”
“为了这株药豁出去性命也愿意。”
“然而现在,呵呵,它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你拿回去吧,它对你有用。”
说到这里,这株药再次回到周玄的怀里。
重量很轻,但是他却觉得盒子重若千斤。
周玄抱着盒子,沉默很久。
屋子里回归沉默,周玄安慰道:“老师,节哀吧…”
王夫子摇摇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又或者是悲伤的已经麻木:“所以说,你把这株药拿回去,它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周玄再次拒绝,看了看屋子里的环境,又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稻饼:“老师,您可以把这药卖掉,换一些钱财,把借的钱都还回去,顺带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不好吗?”
“总不能一直吃稻饼吧,这对身体不好。”
王夫子的家境已经很差了,十分缺钱,这株药拿去卖钱绝对可以改善家境。
“你太小瞧你的老师了。”
“流云书院的薪酬很高。”
“我之前家境贫苦乃是为了给妻子治病。”
“我有妻子在家,所以没钱。”
“现在我的妻子走了,我有钱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缺钱。”
王夫子说道:“你再拒绝的话,以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弟子,如此婆婆妈妈成何体统?”
周玄却依旧婆婆妈妈:“可是您的桌子上全是稻饼,老师您的年纪也有些大了,怎么可以天天吃这种东西呢?如果您真的有钱,我不信您会天天吃这种东西。”
“您肯定没钱吧,您这是欺骗学生。”
王夫子骂道:“谁说吃稻饼就代表没钱?”
周玄回答道:“事实证明,这东西只有没钱人才会吃得进。”
王夫子叹息一口气,回答道:
“之前啊,我为了给妻子治病,吃都吃不饱,我很多时候都会饿肚子。”
“我又要教书,没有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
“她就会趁着清醒的时间,去街坊邻居或者是书院其他夫子那里去借一些稻壳。”
“家家户户都借一点,也就可以做一些稻饼了,可以用来填饱肚子。”
“我就带着稻饼吃了大半年。”
“还别说,饿肚子的时候感觉这东西还真的挺好吃的,香喷喷的。”
“别人都吃不进,我倒是吃的津津有味。”
“后来就遇见你这混小子了。”
“我搞不懂你,连饭都吃不饱,竟然还要来书院读书,我怕你饿死在书院,所以就不想收你。”
“后来你也知道,你凭借一首诗,所以我才把你收进了书院。”
“你这小子也是傻,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饿的跟骷髅骨一样,脸上白的跟纸一样,我生怕你饿死在书院,所以就分了你一些书院的饭菜,还有我的稻饼。”
“没想到你小子吃的津津有味。”
“有一次,我妻子多做了一个稻饼,我就分了你一个完整的稻饼,当时瞧你那开心的傻样,我就想笑。”
周玄记得那个稻饼。
那是他至今为止,觉得人生中最美味的食物。
“我记得这件事,实在太感谢夫子了,如果没有那个稻饼,在读书这条路上,或许我也坚持不下来。”
王夫子继续说道:
“我有妻子的时候,没有钱,只能吃这种东西。”
“现在我妻子没了,我有钱了,我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饭菜。”
“习惯了稻饼,反而不习惯那些饭菜。”
“倒是很怀念以前的稻饼。”
“所以我就去店铺里面买了这些稻饼回来,想要试试味道。”
“现在,我吃稻饼,不是因为我只能吃稻饼,而是我想吃,你懂吧。”
“这些稻饼比我妻子做的好吃多了,没有那么割嗓子,也有些香味,比她做的好吃很多很多。”
“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是我的妻子手艺不行,力气也不大,她没有把稻壳磨细碎,所以做出来的稻饼很干很咽,割嗓子,味道也不怎么样。”
“我想不出当初的我们是怎么把她做的稻饼吃下肚子的,真的真的很难吃。”
“现在这些在外购买的稻饼好吃多了,还加了芝麻碎,加了一些葱花,味道很香。”
“可惜…这不是我想要的。”
“总感觉少了什么味道。”
说到这,王夫子从篓子里面拿出一个稻饼:“你尝尝…”
周玄接过饼子,咬了一口,入口细腻,虽然不算太好吃,但是也不至于难吃,轻松就能咽下肚。
跟之前在书院里面,王夫子所给的割嗓子的稻饼味道天差地别,好了许多许多。
如夫子所说,味道很好吃,可惜不是那个味。
王夫子道:“你把这些稻饼带回去吧,我吃不惯味道这么好的稻饼,不是那个味道啊。”
他又指了指院落里种满的稻青,说道:
“这东西都是我妻子种的。”
“我告诉她,我的学生喜欢吃你做的稻饼,她特别开心。”
“她就像一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不敢想象一个重病的人可以开心成这样子。”
“自从生病开始,她就已经很少笑了。”
“后来啊,她趁着清醒的时候,瞒着我,偷偷去找邻居借了一些种子,种上了稻种。”
“她种了很多很多,把院子都种满了。”
“睡觉的时候,她才告诉我,拿稻壳来做稻饼,稻米就卖掉,这样子换成更多的稻壳,做出更多的稻饼。”
“这样子就可以给学生们一人一个稻饼,学生们吃得开心,她也很开心。”
“她好像被人需要了,她很开心。”
“她不知道的是,吃得下她做的稻饼的人只有两个,你和我。”
“好在,她走了。”
“现在,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事情。”
“而这些稻青,她也等不到成熟的那一天,她也来不及把它们做成难吃的稻饼了。”
窗外,稻青摇摆。
翠绿的苗儿已经有了半分金黄,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清脆悦耳,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有一股独属于稻青的芳香味道。
这些稻青种得很好,一定可以结出丰满的稻谷,那个重病的女人一定付出了很多力气还有精力。
周玄顺着王夫子的视线,看着院子里成片的稻青,仿佛看见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正在辛勤劳作。
稻青快熟了,可惜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拿起稻饼,又吃了一口。
细腻,微香,轻松入喉。
味道还算不错。
只是,脑海里想起来刚进入学院不久,因为太穷了,很多时候舍不得吃饭,饿得半死,那个时候在课桌角落里随机刷新的那些碎稻饼,割嗓子,难以下咽,干瘪干硬,但是却能够在最困难的时候填饱肚子。
以及课桌里唯一刷新出来的那个完整的稻饼,带来堕落一般的感觉,给予奢侈般的饱腹感,当时与夫子那骄傲的眼神对视,两个男人因为一个稻饼而心照不宣……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金黄的稻饼,就突然觉得这个稻饼很难吃。
味道比师娘做的稻饼好吃,但是他就是觉得它不好吃,如老师所说,少了一种味道。
王夫子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把药给你?这稻饼也有一定原因啊。”
“你是唯一吃得下我妻子稻饼的学生,那段时间只有你跟我一起吃这玩意,你还吃的挺满意的,我很开心,我的妻子也曾很开心。”
“现在,这株何首参她用不上了。”
“那么就交给你用了。”
“你才是最适合这株大药,在你这里,它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让你获得更大的成就。”
“我给你说了那么多,希望你不要再拒绝。”
“我懂了。”周玄站起身,恭敬的请了一个礼,表情肃然,认真道:“学生却之不恭了,日后一定报答先生的恩情。”
“不管下次有任何事情,上刀山下火海,学生一定在所不辞。”
“还请老师务必让我帮您完成一件大事,否则学生受之有愧。”
周玄就是这样子的人,从来不愿意白拿东西,如果真的要拿的话,以后也必须要报答回去。
王夫子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自己,他怎么可能有白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