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郑重其事的行礼，态度严肃。

　　王夫子明白，如果不给少年提一些要求，这小子怕是怎么也不肯收下这个大药礼物。

　　“我没有看错你，你的品行很好，你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王夫子说道：

　　“既然你受之有愧的话，那我还必须得给你一个任务啊，否则怕你睡觉都睡不着。”

　　“这样吧。”

　　“我与我的妻子结婚多年，但是始终没有生下一个孩子，以后多半也不会有孩子给我养老送终。”

　　“嗯，我希望多年以后，在我百年以后，你可以帮我收敛尸骨，让我跟你师娘一起安葬。”

　　“我跟她待了一辈子，死了也得在一起，你就帮我跟她埋葬在一起吧。”

　　“学生记住了！”

　　周玄牢牢记住这个任务，确保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忘记，再次行礼：“我一定会记得这个诺言，信守承诺，在日后完成这个诺言！”

　　说到这，他叹息一口气：“只是可惜，学生没有在师娘活着的时候看见师娘一面，老师您一定很爱师娘吧，百年后，我一定会帮你们合葬的。”

　　周玄认为，夫子很爱师娘。

　　所以，多年来才会形影不离的照顾，始终不放弃。

　　周玄的话语，反而突然让王夫子陷入沉默。

　　王夫子刻板着脸，靠在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中，闭眼沉默。

　　“爱？”

　　“你这小子说话有点幼稚。”

　　王夫子摇头苦笑：“你根本不懂。”

　　周玄一愣：“难道老师不爱师娘？”

　　王朝阳道：“哪有什么爱，就算一开始有，到后面也变成了恨。”

　　“我很恨她你懂吗？”

　　“如果不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会只是区区秀才功名吗？”

　　“年轻的时候，我也自诩为天纵奇才，家庭富裕，许诺登科庙堂，意气风发。”

　　“我与我的妻子，两小无猜，从小就玩在一起，结婚没多久她就病倒了。”

　　“什么都做不了，还必须要人照顾，别人照顾没有用，她翩翩只认我照顾…”

　　“我恨死她了。”

　　“我曾一度认为，她拖累了我。”

　　“她把我束缚在了这个小县城。”

　　“我只能散尽家财治疗她，日复一日的照顾她，每天都要如同牛马一样伺候这个女人。”

　　“我耽误了读书，止步于科举。”

　　“我无法远离，被束缚在了房屋里。”

　　“太多的太多的机会，因为这个女人我只能放弃。”

　　“我还有我的梦想，全部都牺牲在了这个小房间里，日复一日的照顾她，没有穷尽。”

　　“如果没有她，以我的才能，以我的能力，恐怕早有一番更大的天地等着我。”

　　“可惜，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的未来没了。”

　　“我一度把她恨得透彻。”

　　“都怪这这个该死的女人拖累了我。”

　　“现在她死了，我反而感到轻松，还有释怀。”

　　“我这样子说的话，你会不会觉待你的老师根本不是正人君子，而是伪君子，就是一个小人……”

　　周玄沉默。

　　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老师您一直都是君子，君子论己不论心，您再怎么想，那也只是想想，行为上终究没有抛弃您的妻子，甚至为此牺牲了您的大半生。”

　　“久病床前无孝子。”

　　“老师您一直坚持了下来。”

　　“如果您这样的人不能称之为君子，恐怕世界上也没有人是君子了。”

　　听到这种回答，王夫子反而露出遗憾的表情，似乎想要这位学生狠狠的把自己痛骂一顿，这样子才能舒爽。

　　“你这小子！”

　　“唉。”王夫子叹息道：“待的久了，爱也爱了，恨也恨了，终究是呆了一辈子。”

　　“这个女人终究是我的妻子。”

　　“我也舍不得她离开。”

　　“除了释怀还有轻松外，更多的是舍不得啊。”

　　“习惯了。”

　　“习惯了她的拖累。”

　　“她清醒的时候也很爱我，一直想办法帮我做事情，一直关心在意我，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好心办坏事吧。”

　　“现在没有了她，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去忙活，没有那么多烂摊子去处理，我反而不习惯。”

　　“她走了。”

　　“她的病还没有治好，就算她到了下面去，恐怕也是半身不遂，成为一个病怏怏的疯鬼。”

　　“把我跟她埋在一起，我走后也可以在底下去照顾她，免得她被其他鬼欺负。”

　　“学生知道了。”周玄回答道：“日后我一定会完成老师您的这个想法。”

　　“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我还得感谢你。”

　　“你真的帮我完成这个愿望，我便很开心了。”

　　“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说到这里，王夫子露出遗憾的表情，目光看向周玄，道：“其实我太失败了，你出身低微，一路上会受到很多委屈，还有不公，以及各种刁难，很多人都会来欺负你。”

　　“作为我的学生，身为老师的我只是秀才功名，位卑言轻，我庇护不了你，你进入学院后，我也没给你提供太多的帮助，这是我的不行。”

　　“别人欺负你，我也替你做不了主。”

　　“今生啊，我也就如此了，没有能力给你帮助。”

　　“我这把老骨头肯定比你先入土。”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提前奋斗几十年，就让我再做你的老师，替你遮风挡雨，努力护你一路周全！”

　　周玄回应道：“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能够做老师您的学生，得到您的庇护，这是学生的荣幸！”

　　王夫子说道：“希望人真的有来世吧。”

　　可是，

　　人真的有来生吗？

　　多半是没有的。

　　就算有，来生也是另一个人，彼此不会相识。

　　或许，所谓的来生约定，只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

　　“你走吧。”

　　“让我一个人呆呆。”

　　王夫子挥手开始赶人。

　　周玄无奈，只能带着盒子，还有一篓子的稻饼离开。

　　在离开院子前，他最后往里面看了一眼。

　　头发半白的王夫子，面容总是冷淡刻薄，就这样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靠在椅子上，目光看着院落，默默的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稻青发呆。

　　夏天快到了。

　　这些稻青快成熟了。

　　种的时候是另外一个人。

　　收的时候又变成另外一个人。

　　种的人跟收的人不是同一个人，两个人也永远处于另外一方天地。

　　或许，这稻青就是沟通两方天地的桥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