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时日无多……凉州、天下,都将走尸遍野……惟得上神简拔者方可得湮灭之灵识,与上神共掌天地,享长生万世不竭……你的归宿,在塞外……咕噜噜……”
黑袍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番没有首尾的话,嘴里便不断淌出绿脓,其中还夹杂着已经死掉的尸蜒。
晨曦照耀下,他面皮不断出现裂口,裂口又缓缓萎缩。那些脓包随着皮肤的收紧,也缓缓裂开,粘稠腥臭的绿脓从中流出。
中绿尸寒毒深入膏髓者,见日光则化藓糜。子明这才反应过来,这黑袍人此时就是要被阳光活活晒化,他赶忙扯下已经沾满各种碎肉和尸血的破烂大氅,把黑袍人掩盖并包裹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此举还有何意义,或许如此一来还可以延缓一下,哪怕只有一刻,也能问出更多事来。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挡住了日光,却挡不住黑袍人归天的步伐。大氅之下,虽然溶解分离声渐渐停息,但那人却完全没有了动静。
下方的尸奴群在遇到日光的那一刻,也纷纷倒地,七窍先是淌出绿色的粘稠汁水,继而变成黑赤的粘浆,变也都重归沉寂。
“天……天光大好!我等终于活下来了!”
小厮的尖声欢呼犹如雄鸡司晨,把所有人的精神也叫了回来。众人纷纷收起武器,欢笑着彼此抚肩宽慰,相互道贺赞许。
经过一整夜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渡尽劫波的众人此时不分胡汉,也不论东西南北,都建立起了与子同袍情谊。
当然,除了那三个羯人。之前在酒舍中,大家奋力应敌时,这三人不知躲去了何处,虽然爬上酒舍顶后也曾出力御敌,但既然只出了一半的力,也就只能收获一半的情谊。
众人彼此热情抚肩击掌后,看见这三个羯人,都只是以本族礼节简单致意,毕竟除了情感上的隔阂,这三人先天带着一股子尸臭,没人想与他们太过亲近。
三个羯人也不介意,回礼之后依旧咧着嘴,露出带有雕青的黑黄牙齿,阴恻恻地笑着。
小厮雀跃地举起长梯,在酒舍顶四面仔细搜寻,最后才皱着眉,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把梯子放下。
他率先下去,忍着臭味挪开一具具尸体,片刻间打扫处一条能容纳七八人的空旷场地,这才对酒舍上的众人天揖道:“蒙诸位义士出手,某才能苟全性命,得见天光。大道现已清出,请诸位义士移步!”
说罢他又用自己的衣袖,好好擦了擦抬手可及的梯帮和横杆,便满脸虔敬的仰望众人。
无论顶上的人能不能听懂,看见他如此殷切周到,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虬须满面的西域商人,指着小厮对宫老说笑道:“这个巴郎乖巧得很,送给我作伴当,做行商大得力。”
宫老微微拱手笑道:“那万万不可,我早收他做义子,还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
“你的敖戈勒?罢了罢了,我多得很!”
众人哄笑一场,便次第顺梯攀下。小厮扶着公子建和宫老下来,便又去拖着尸体一个个堆到墙根。饶是尸体中大部分都已经干瘪枯朽,比活人轻了三成上下,但终究也都是几十斤的分量。饥困半宿的小厮全凭着自己纤弱的身板挪尸,没挪几个便面色苍白,虚汗也打湿了衣襟。
众人缘梯下来,见小厮卖力收拾,便也七手八脚地帮着忙,尤其是那几个绿泽军,本身也都是贫苦农家出身,干点力气活信手拈来。他们一边挪着尸体,一边还学着西域商人的口吻互相说笑起来。
“你搬尸大得力!”
“你抬腿大得力!”
“你拉胳臂大得力!”
“你抠金牙大得力……”
“哪里有金牙!快与我看看!”
看着几个人干着活又闹做一团,德沛拧着眉头左右手各拎起一具枯尸,投壶般朝几个绿泽军砸过去。绿泽军众应声而倒,叫骂着起身,却迎上了虎目圆睁的德沛,只好又讪笑着去搬尸,只是私下里嘀嘀咕咕,开始留意尸体身上是否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众人合力搬运着遍地枯尸,很快酒舍四周便堆出好几处半人高的尸堆,道路四周也清理了出来。公子建在德沛搀扶下,与宫老一起走向皮匠铺旁边。
子明还没从黑袍人的话中抽神出来,黑袍人所透露的信息,让他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他只是沙陲之地小小一游侠,尚没有能力去兼济十里之地,更何况凉州和天下。但想到夜间四周坟茔尸首纷纷诈起,以及这几个身裹黑袍且有神志的尸奴都是头一回见,所有这些联系在一起,黑袍人的话中一定藏着什么巨大的阴谋,而自己也已经被裹挟其中……
“子明,快些下来!蹲在那里可……莫要乱吃东西啊!”
听见下方德沛半玩笑地呼喊,子明把黑袍人的尸体往紧实裹了裹,便挟在肋下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咔嚓”一声,随着子明落地屈膝,那已经半溶的黑袍人顿时脊柱断裂,头脚磕在地上,看的德沛直抽冷气,无意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粗腰。
“子明,你这是……备着报官?”公子建问。
子明点点头,说:“说到底是由塞外潜入的贼人,当做北地斥候交上去,还能换些悬红,安置那些死了的壮丁……”
说罢子明便转身走向了前方的一处民房,对着房门摸索起来,公子建则对着子明的背影浅浅一揖,对宫老叹道:“子明有仁爱之心,又有侠勇之义,埋没在这沙陲小集中,实属可惜……”
宫老叹了口气说:“实非沙陲要留他,而是他若想平安,只能留在这沙陲边地。”
“宫老此话何解?”
公子建话刚问出口,就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承载了众人整晚生还之望的酒舍,终于在外有重压、内有焚烧之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彻底塌了下来。
“糟了!那些妇孺还在里面啊!”
德沛呼喊着就要冲向酒舍,却听见子明对他高呼:“蛮沛!妇孺已安,速来帮忙!”
德沛看着子明定了片刻,气恼地走向民房,嘴里嘀咕道:“或唤德沛,或唤蛮牛,蛮沛算个甚……”
行至民房前,子明指了指已经歪扭的门锁,说:“我实是力衰了,这门被尸奴挤坏了,劳烦你把门卸了。”
“这有何难……”
德沛抬脚朝门踹去,破木门应声短成两截,跌进了屋内。子明快步走进民房里,把东南角的干草堆推到一旁,下方露出了一扇暗门。
子明看了看满脸不解的德沛,又看了看已经行至门口的公子建和宫老,满脸紧张地在门上敲了三声。
等了片刻,子明的神色突然大变,又用力地敲了三声,然后慌乱地拎着长槊就朝暗门缝隙插进去,用力撬着。可不料那破槊杆经不住整晚折磨,竟“咔嚓”一声断开了。
子明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来不及起来,趴在地上朝暗门爬去,手持着槊头又拼命撬着。
“子明,你这是……”
德沛想要过去扶他,突然子明停下了动作,大喝一声:“别出声!”
德沛赶紧停下,突然几声微弱的“咚咚”声在暗门处响起,还夹杂着一阵幽咽的哭声,在安静的民房里回荡。
子明顿时满脸激动,又在暗门上敲了几下,然后迅速爬了起来。与此同时,暗门也“砰”一声被掀开,一阵牙牙之声从下方传来。
“子明阿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