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埙破裂,公子建的箭囊也告罄。他微笑着放下弓,眼前顿时流萤乱舞,鼻腔也涌起一股血腥,只觉得脚下一软便向后倒去。
好在老集正就在旁边,赶紧扶住了他。公子建摇了摇头,手臂的疼痛感慢慢消失,力竭的眩晕也逐渐缓解。
“公子好智谋,你是要把他逼至近处,目标是射破他的陶埙啊?!”
小厮适时地充当了解说,众人见公子建的脸上露出了认可的微笑,都交口称赞了起来。公子建看子明看着他的眼神三分敬佩七分关切,怕子明听不见,便用尽力气喊道:“今夜之事既然蹊跷,就留一个活口,问清楚……”
子明似乎听懂了,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公子建能听见的声音说:“听见了,小声点,都要气绝了……”
说罢他歪过头指了指已经掏出布条的耳朵,原来在公子建射破陶埙的那一刻,子明就了然了他的想法,放心大胆地清空了耳朵,这也算是一种默契了。
突然一声怪异地哀嚎响彻夜空,是那个被射倒的黑袍人,正躺在地上嘶吼。他的声音起伏顿挫,其间还夹杂着涮喉的咕噜声,宛如再说某种非人的语言。
下方的尸群在他这一番嚎叫后,顿时炸了锅,再度疯狂地咆哮着看向房顶众人,高举双手仿佛急不可待地要食肉饮血。只是没了陶埙的操纵,尸群完全屈从于撕扯活物的本能,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酒舍打转。虽然它们不能再搭尸梯爬上来,但这种无序的疯狂更让人心惊胆战。
“子明快看!那妖人要逃!”
德沛指着皮匠铺屋顶大喊,子明抬头看过去,见那黑袍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作势就要朝旁边屋顶跳去。
子明心里焦急,他踩在房顶边缘,看着下面整条主道上密密匝匝的疯狂尸奴,心里想着干脆拼死一搏跳下去,或许有一丝机会……
“子明!我有办法!来!”
旁边的德沛撂下长戟,把吴魁军牌从背上摘下,蹲在地上以双手举着盾看向子明。子明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快步跑向酒舍另一头,又开足马力跑向德沛。
“喝啊!”
子明跑到德沛不远处时便一跃而起,双脚踩在了德沛盾牌上。德沛暴喝一声,拼尽全力把军牌向上一顶,与此同时子明也屈腿一跃,便如跳涧猛虎般一飞冲天。
两人配合的默契无间,德沛喘着粗气收回军牌,就见子明已飞至半空。眼见黑袍人也要跳到旁边屋顶,子明狠狠抛出了手中长槊。
全力一抛下,长槊如闪电般破空刺下,直直命中了黑袍人的肋侧,穿透了他的衣服,最后把他牢牢钉在了屋顶上。
与此同时,子明也跃落到了屋顶上,一个滚翻卸了冲力后,他快速爬起跑到黑袍人旁边,脚踩这黑袍人的腹部拔出长槊。
他的角度估计的刚刚好,最多不过划伤了黑袍人腰侧的一点皮肉,绝不会致命。他把槊尖顶在黑袍人的颈前,喝道:“达拉浑,博一霍弋?!”
子明本能用匈奴语问对方是什么人,没想到黑袍人喉头一阵鼓动,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喉音后,竟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继而开口道:“无知野民,当我是匈人贱奴……说的甚蛮地兽语……咳咳……”
黑袍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声音嘲哳中又带着几分尖利,好像前一段时间代表天子来居延塞劳军的内侍中涓一般。
子明不敢大意,槊头死死抵住黑袍人的喉咙,同时一把扯下了黑袍人的面巾。
面巾之下,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甚至有几分俊俏。只是他脸色苍白,面额的青筋都透着一股异常的碧色,还有皮损裂口和大大小小的绿色脓包交错,以至于整张脸如白绢点翠的画作一般。
只是这画作在薄雾和星光下,没有任何美感,只有阴森和恐怖,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模样。
那人毫不挣扎,只是微眯着几分涣散的眼睛,对着子明不断咧嘴阴笑,露出了墨绿的舌头,和被同样黑绿的脓血浸湿的枯齿。他每发出一次笑声,那些脓绿就从被射烂的脸颊处淌出。
子明皱着眉头,重新用汉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驱尸来此,屠我堆谷集?”
“咳咳……痴儿,知道了又如何?莫说一个小小的堆谷集,就是那居延塞,还有武威、张掖、全凉州,乃至整个大汉,迟早都要走尸遍地。天地本残缺,世间浑无序。尔等篡神千年,朝野上下沐猴而冠,编邪说野史自欺自娱,必遭神怒天谴……”
黑袍人不停胡言乱语,说着和当年黄巾之乱时类似的话。子明见他答非所问,字里行间都是一副草菅人命的理所应当,不由得想起那些已经化作尸奴的集中壮丁,顿感这张腐烂白绿的脸更加可憎,于是狠狠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咳……啊……”
随着“咯嘣”一声脆响,黑袍人的肋骨被生生踩断,他竟疼的呻吟起来。
“你既知疼,便给我竖起耳朵听得清楚。我管不了什么朝野上下,什么千年万载,什么天怒人怨,但我犀利郎刀锋槊尖可及,便都由我庇佑,楛矢锋镝所至,尽皆我的天下。在我眼下祸害无辜弱民,我定让你知道死是多大的幸事……”
说罢他便发了狠,抬起槊头狠狠刺进黑袍人的肩膀,又用力搅动起来。黑袍人疼得直抽冷气,又从喉咙里挤出了阵阵哀嚎。
“停……停手……你想知道什么,我尽皆告知你……”
黑袍人突然告饶,子明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狠狠拔出槊头,腥臭的绿脓从槊尖滴下。子明在黑袍人的衣领处擦了擦槊,冷冷冒出一个字:“讲!”
“你……靠近一点……我说话费力……好疼啊……”
黑袍人且说着,竟真的气若游丝,好像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子明嘴唇动了动,微微思虑了一下,还是慢慢伏下了身。
“我……是……”
两个字毕,黑袍人那涣散的眼睛突然精光一闪。而子明也早有准备,几乎在同一刻猛地抬起了身子。
寒光一闪,黑袍人未被压制的右手已从子明身前掠过。子明躲开了致命一击,但本就被尸蜒咬破的衣襟却被彻底撕开。
“婢儿奴!找死!”
子明狠狠握住黑袍人的手腕,用力一掰,只听“喀嚓”一声,黑袍人的手便彻底折断,软绵绵地耷拉在小臂上。
子明打眼一瞧,黑袍人的右手上套着一只铁爪,爪尖除了刮破他衣襟的碎布,还有些许干涸的血迹。他想起来,之前拼尽最后一口气,跑回酒舍通知众人的刘平,脸上就有好几个血洞,想必就是被这只铁爪所伤。
他悲从中来,冷冷地转向黑袍人,打算用槊尖在那张脸上如法炮制,此处几个窟窿。可他迎上的,却是黑袍人震惊无比的眼神。
他下意识低头,见黑袍人正盯着他的胸口处。他赶紧扯了扯衣襟,想把胸口盖住,可黑袍人却仰天大笑,回光返照般大声喊了起来。
“吾道非虚,上神不假!我信了,我此番真的信了!方守不欺吾,吾命归上神,自此无疑虑,死生奉蠪奇!”
他的眼睛里闪着癫狂的光芒,但这癫狂中竟然藏着某种大彻大悟般的欣喜和希望,他的放声狂笑竟让子明产生了一丝退缩。
“蠪……奇?”
见子明重复着这句话,黑袍人停下了大笑,尖声对他说道:“犀利郎?蠢材,痴儿!你是上神之器,亦是上神之门,是百代难逢之灵陉!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北边。出居延塞,去找你的天命所归……”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让子明的心里突然有些纷乱。蠪奇,灵渠,上神,这些词都在催促他北行出塞,寻找某个隐藏在他身上的真相。
一个困扰他十余年的真相。
“什么是灵陉,还有蠪奇,说!”
子明的心里万分焦急,声音都有些发抖。可黑袍人却艰难得抬起手,指着天说:“时候已到,吾命终兮,归上神矣……”
集中的尸奴们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喧嚎,原本漆黑一片的夜色,正缓缓被微弱的光冲淡,化作漫天的沙青,继而越来越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光,天终于亮了。